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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二年,正是仲夏时节,东北长白山密林中,缓缓走着一队人马。为首是个四十岁不到的中年汉子,身着粗布短衫,沾满血渍,几乎将衣服染成红褐色。左右腰间各别一把二十响匣子炮,一脸浓密的长须,几乎遮的看不见嘴,隐隐在胡须之中,可以看见他嘴角傲然地撇着,一双鹰目布满血丝,但依旧咄咄逼人,虽然面显疲态,也掩饰不住一股英姿飒爽之气。
紧跟在他身后是一匹青骢马,不停用鼻子喷着气,竭尽全力拉着马背上的人向前走着。马上坐着的人看三十岁左右,身上衣服也是同样沾满血渍。头顶剃得精光,一幅鹰鼻,双目圆睁,腰间同样别着双枪。两人身后,是七八匹疲倦之极的战马,一边前行一边不时伸嘴到路边啃上两口青草,行走得极为缓慢。马上乘坐的人,有的两人共乘一匹,有的一人一匹,无不在马背上摇摇晃晃,似乎随时会摔下来。
一队人马缓缓转过一个山坳,前面是一个狭窄的山口。那长须汉子拉住马,众人停了下来。长须汉子回头问道:“二弟,你没有记错吗?是不是这里?”声音嘶哑,若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他在说些什么。后面的秃头汉子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大哥,准没错,小时候俺挖野参来过,过了这个山口,再往前走二里多地有口泉水,就在泉水后面!那地界还有一支二品叶的老参,当年俺没舍得挖,这回可以救三弟的性命了。”
长须汉子点了点头。忽听背后“咕咚”一声响动,回身一看,只见一人已从马背摔倒在地。长须大汉大喊了一声“三弟”,刚要下马,猛觉胯下一软,马已失蹄,前腿一下跪在地上。他用手在马鞍上轻轻一按,人已轻飘飘落在地上,也顾不得检视牲口,大步向落马那人走去。
三步两步走到近前,一个看来十**岁孩子早已灵巧地从马上跳下,扶起落马之人,众兄弟也纷纷围了过来。小孩对长须汉子道:“爹,三叔昏过去了!”长须汉子点点头,从孩子手中接过落马之人,左手取下挂在腰间的水壶,咬掉壶盖,向那人口中灌去。几口水灌下,那人逐渐清醒过来,喘了几口气,断断续续说道:“大……大哥,兄……兄弟看来是不行了,你……就把我放这里吧,小鬼子还在后面追,别……别连累了大伙儿!”
长须汉子将水壶递给身边那孩子,低声道:“三弟,不要乱想了,二弟已找到了地方,就在前面不远,那地方小鬼子找不到,而且二弟还藏了一棵老参,能救你的命,你想死,先再给我杀几百个小鬼子再说!”受伤的“三弟”虚弱地笑了笑,说道:“大哥,兄弟没用,没……没打死那个鬼子指挥官,累得十二弟…...”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长须汉子眼圈一红,挥了挥手,道:“三弟,这不怪你,怪就怪咱们枪不好使,膛线都快磨平了,下回大哥给你缴一支日本的三八大盖,以你的枪法,别说一个鬼子指挥官,就算一百个,也不够你下酒的!”
那“三弟”笑了笑,没力气再说话。长须汉子将他交给旁边一人,转身走到马前,马已经被秃头大汉扶起,只听他说道:“大哥,跑了两天两夜,牲口们都快顶不住了,我看这阵势,小鬼子一时半会儿也撵不上来。这天看样子也要下暴雨了,只要这雨一下,小鬼子再想找咱们可就难了。”长须汉子抬头看了看天色,果然是乌云翻滚、暴雨将至,说道:“好,就原地休息一会儿,喂喂牲口!”
这一伙人,正是名震关外的“东北抗日义勇救**”四梁八柱十二金刚。为首被称作“大哥”的长须汉子,就是在东北提起来响当当的关外绿林十虎之首——崔大胯子,跟在他身后的秃头汉子,是他二弟——崔二胯子。
躺在地上受伤的是十二金刚中排名老三的神枪金瞎子金丙义,因为他惯使长枪,早年练枪时总习惯闭上一只眼睛瞄准,日子长了,平日里左眼都是眯着,就像瞎了一只眼睛,才得了这么个混号。至于那将老三扶起的孩子,是崔大胯子的儿子崔振阳,今年还不到十八岁,两年前刚从奉天第四学堂毕业,正赶上“九amp;#8226;一八”事变爆发,就上山跟了父亲的队伍打鬼子,因为年龄小,众兄弟都对他疼爱有加。
民国二十年东北沦陷后,关外各地百姓不甘做亡国奴,纷纷揭竿而起。有农民自发组织的抗日自卫队;有**领导的抗日游击队;有不愿意随张学良撤回关内的原东北军官兵组成的抗日义勇军;有旧警察组建的抗日纠察队;当然,也有很多原来东北绿林好汉组成的抗日义勇救**,一时之间乱世英雄起四方。到民国二十一年年中,各地抗日队伍总计已有近一千支,人数超过三十万。
不过如此一股杂乱拼凑的队伍,就如一盘散沙,根本无法抵挡组织严密、装备精良的日寇疯狂反扑。民国二十一年夏天,日寇关东军纠结了八个师团、数万伪军,再加上万名武装警察,采取分割包围、先劝再攻的战略,有意志不坚定又或是贪生怕死的队伍,看到日本人重兵包围、同时又给予丰厚待遇,纷纷投降做了伪军,加入了日寇清剿队伍。而另外一部分誓死不降的好汉们,绝大多数在日伪军疯狂镇压下,一支又一支被击溃,甚至全军覆没。许多义勇军将领们死的死、逃的逃、散的散。
崔二胯子兄弟都是穷苦出身,自幼随父亲在长白山挖参过活。幼年跟随父亲上山挖参遇到猛虎,兄弟二人义气深重,为救老父不肯独自逃身,几乎被猛虎咬死。后幸遇一位老参客相救,见二人义气,不仅救下二人,还将一身本领倾囊相授,包括武功、枪法、兵法,还有挖参的绝技。
成年之后,一次参商和官府勾结,盘剥参客,两人父亲前去理论,竟被活活打死。兄弟二人一怒之下,杀了参商,从此上山做了胡子。几年后东北沦陷,二人拉队伍挑起了抗日大旗,一时之间各地英雄纷纷投靠,很快聚了一两千号人。兄弟两人转战于长白山密林之中,由于二人均是熟读兵法,日伪军多次清剿,他们均是以少胜多,在东北名声大振。
日军屡次围剿失败,于是采取安抚拖延政策,先纠集重兵将其它义勇军大部清剿完毕,之后集结了日军两个大队,伪军五千多人。果真是“十则围之”,终于在辽东昆嵛山将二人的队伍重重包围。进攻之前,日本人敬重二人的军事才能,还抱有一线希望,派汉奸上山劝降,并提出了丰厚待遇,兄弟两人誓死不降,当众杀了汉奸枭首示众、剖心祭旗。
兄弟二人知道一场血战不免,但也懂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于是一方面积极备战,另一方面派老四挖掘地道,准备突围。老四钻地鼠姚亮,盗墓出身,最擅长打洞,当下带领二十几个兄弟,连夜挖洞。第二日清晨,日伪军大举攻山,激战三日,老四的地道才堪堪挖到包围圈外,这还是碰巧挖到了一个现成的山缝,否则老四再能耐,也不可能在三日内挖出一个上千米的地道来。
老四地洞挖好之时,众人已与日寇激战了整整两夜三日、毙敌数千,山上的弟兄们也死伤惨重,几乎弹尽粮绝。兄弟二人当晚仅携几十名兄弟突出重围,但路上不幸遇到鬼子增援部队,一场遭遇战打下来,为掩护大伙儿安全撤离,十二弟阵亡,老三重伤,被崔振阳单枪匹马救回。山上近两千名兄弟,最后只剩一十二人逃出重围。
日寇在身后紧追不舍,二人带领弟兄们马不停蹄又逃了两天两夜,才堪堪甩掉追兵。见鬼子实在追得太紧,就算是一时逃脱,也不好隐藏,于是兄弟二人商量逃到崔二胯子小时挖参去过的一处地方,此处山高林密,入口处又极为隐秘,即便是仔细搜查,若没有点运气也不会找到。
一伙人在密林中空地上休息了大约一顿饭工夫,战马也在路边吃饱了青草。休息完毕,众人精神稍好。崔大胯子看了看天色,起身挥了挥手,一行人纷纷上马。
按照崔二胯子的指引,大伙儿慢慢向山口走去。进了山口,只见此处极为狭窄,一辆马车将将通过,两侧山壁陡峭,往顶上望去,隐隐只能看见一线青天。众人在山谷中穿行了大约二里地光景,前方豁然开朗,是一大块群山环绕的开阔地,四周的青山如刀削一般直插云天,猿猴都难通过。
空地大约十几个打谷场大小,四周长满了野果树,众人往前走时,路边不时的有野兔、山鸡从树丛里窜出,见到来人,也只是怔怔看着,并不知躲避。看来此处人迹罕至,鸟兽都不怕人。
众人随崔二胯子走到开阔地尽头,几株巨大的枣树之后,是一眼从半山腰飞淌下来的泉水,只见这泉水大约三尺来宽,从半山上一个山洞中飞淌而下,隆隆作响。泉水汇在山脚下水潭之中,水潭大约四五丈见方,但是未见泄水的去处,想是下面连有地下暗河。水潭之中泉水清澈,隐隐可见几十尾一尺多长的大白鱼在水下缓缓游动。
众人见了这眼泉水,纷纷下马喝水饮马。连日来不食不眠逃避鬼子追兵,不吃东西也就罢了,连续两天两夜没怎么喝水,铁打的汉子也是忍受不住的。众人在潭边痛饮泉水,只觉泉水饮在口中,胜过了琼浆玉液。
崔二胯子擦了擦嘴角,对崔大胯子笑道:“大哥,那地界就在此处,你可能找到那山剌子的入口?”崔大胯子向飞泉掩住的山壁望了一眼,问道:“可就在这泉水之后?”崔二胯子道:“不错,就在此处!”崔大胯子向前走了几步,由于有潭水阻隔,不能再往前去,只能离山壁四五丈光景远远观望,看了一阵,并未看出有何异样。
众位兄弟这时也走向近前,伸长脖子向山壁望去,看了片刻,也同样什么也没瞧出来,纷纷回头向崔二胯子询问。崔二胯子笑了笑,说道:“俺小时候,有一回挖参到了这里,天气炎热,见了这潭子水,心里高兴,就脱光了屁股下潭洗澡。一猛子扎到对岸,到了对面山壁边上,忽见到一只小蛤蟆趴在那里,小孩儿心性,就爬上去抓,没想到追着追着三绕两绕,就绕到那块大石头后面,才发现后面那地界!”众人听了,又回头向山壁那边望了望,还是什么也没发现,纷纷道:“二哥,什么大石头,俺们怎么没看见?”
崔二胯子伸手指了指前面,说道:“就在泉水后面,不过你们站在此处,就算瞪瞎了眼睛也看不出来,当年俺游到近前都未看出,要不怎么说是咱们兄弟的大造化呢,走,俺带路!”说罢,崔二胯子一马当先,绕到潭水右侧。潭水在山壁边上并不算深,只没及小腿,崔二胯子带着众人淌水而过,绕到了飞泉后面。
崔二胯子在瀑布后站定,指着前面一块大石说道:“就是这块大石!”众人这才看清,只见眼前的巨石足有几间房子大小,正堵在泉水和后面山壁之间,只是看似与后面的山壁严丝合缝,并未见有什么入口,众人纷纷议论。
崔二胯子道:“振阳,你绕到石头右边好好看看。”崔振阳应声而去,走到大石右侧,只见由于泉水长年从前方流过,大石与后面山壁长满青苔,在大石与山壁的接缝处,又生有许多蔓藤,门帘一样从上倒垂下来,由于青苔也是绿色,所以远看果真与大石和山壁成为一体。崔振阳拨开“门帘”向里面望去,没一眨眼的功夫,转过身来大叫道:“叔叔们,果然是好去处!”
众人听了,纷纷上前观看,无不啧啧称奇,感慨上天造化、鬼斧神工。崔二胯子高声叫道:“弟兄们!牵上战马,咱们走!”众人一阵欢呼。
原来这飞泉之下别有洞天,整个山壁乃是由两块巨大的山石相倚而成,最下面留有一处宽约三尺、一人来高的缝隙,缝隙前方,也就是在飞泉之后,一块巨石挡住了山缝入口,巨石与山壁颜色一体,远远望去几乎是连在了一处,再加上蔓藤挡住了巨石与山壁之间的入口,极难发现。
当下一行十二人、七八匹战马绕过巨石,沿着蜿蜒的裂缝,在山腹中穿行了大约几十丈的路程,突觉眼前一亮,面前一片开朗,只见山腹尽头,乃是一片巨大的山谷,四周高山林立,山壁陡如刀削,就如一块巨大的天井一般。
但见花团掩映、绿树成荫,脚下踏的是软软的细草,鼻中闻到的是阵阵花香,鸣禽间关、鲜果悬枝。大伙儿见了此番光景,就如喝醉了酒一般,大呼“畅快!”劫后余生,又寻得此处仙境一般的藏身处,心中说不出的爽快。
正赞叹间,天上忽然电闪雷鸣,片刻间大雨倾盆而下。崔二胯子大声呼道:“好雨!小鬼子再想寻得俺们,那简直是王八闻咸鱼,休想了。”众人哈哈大笑。
崔二胯子又对那长须汉子道:“大哥,那边有几处山洞,可以避雨。你带兄弟们先去,老四,你随俺去挖参!”崔大胯子叮嘱道:“兄弟小心!”带其余兄弟前去避雨。
老四走到崔二胯子近前,崔二胯子道:“老四,把裤带解下来!”老四一愣,一把捂住裤裆,笑道:“二哥,兄弟可不好这调调!”
崔二胯子哈哈一笑,骂道:“你个龟儿子,花花肠子倒不少!”说完话,上前一把扯下老四裤带。裤带扯下,老四的免裆裤一下掉到地上,慌忙捞起裤子,愁眉苦脸道:“二哥,你这是要干么啊?”
崔二胯子不理会老四抱怨,伸手从裤带中抽出几根红线,再将裤带还给老四,正色道:“老四,这挖参的活计,可跟你以前干的“掘金头”样,也是有大学问的!这人参娃子都是精,你不用红绳将他小辫子捆住,一旦跑了,抓都抓不住!”
老四恍然大悟。崔二胯子笑道:“要不你笨手笨脚,又不是去挖什么大墓,干吗偏偏叫你?”老四咧嘴笑笑。崔二胯子道:“走吧,跟紧我!记着,轻着点儿,要不那人参娃子就给你龟儿子吓跑了!”老四点了点头,神色郑重,一边系着裤带,蹑手蹑脚跟在崔二胯子身后。崔二胯子看到老四一脸紧张,咧嘴笑笑,迈大步向前走去。
东北挖参的人有很多讲究,传说中人参是通了人性的人参娃娃。故而挖参时一是不能大声讲话,二是一定要用红头绳将人参枝叶拴住,否则一不留神,人参就会跑得无影无踪。当然,这只是传说。
老四跟在崔二胯子身后,蹑手蹑脚向前走了一里多地。转过一处巨岩,前面有一株大树。崔二胯子停住脚步,回身轻轻对老四道:“就在前面,轻声点!”老四不敢言语,拼命点头。
崔二胯子屏住呼吸,悄悄绕到大树后面,拨开杂草,只见草丛之中,赫然是一支人参的四品叶子向上翘着,崔二胯子强掩住心头兴奋,暗叫道:“好兄弟,快二十年不见,长成四品叶了!”
他慢慢取出一根红绳,轻轻将人参的枝叶牢牢系住。红绳绑上,他喘了口气,也不顾满地泥泞,趴在地上小心翼翼挖掉人身周围的泥土,动作清秀得就如一个女人正在绣花,缓慢小心之极。
红绳放在一旁,每抠出一根人参须子,都小心翼翼用红线捆住。红绳用完,转身向老四要,老四再次解下裤带,一手拎着裤子,一手拎着裤带,神情紧张在一旁守着。
大约挖了小半个时辰,二人浑身衣衫尽透,老四更是冻得直打哆嗦,嘴唇发青,终于,一根六寸来长,棒槌状,须子伸开足足有一尺的野山参被崔二胯子完完整整挖了出来!
崔二胯子双手捧了,一路小跑着回到山谷入口处,在潭水中将人参洗净,又沿路采了诸多草药,二人兴高采烈回到山洞。
众人已点上篝火,围在老三身旁,见二人捧着人参回来,均面露喜色。崔二胯子走到近前,小心翼翼从人参上拗下拇指肚一块大小,喂到老三的嘴里,说道:“兄弟,好东西,是百年的人参,现今没有称手的家伙,没办法熬汤,你慢慢含着,别咽了!”老三点了点头,张嘴接了,又动了动嘴唇,想说点什么,但没有说出来。众人见老三吃了人参,心头一松。崔二胯子又将路上采摘的草药挑了几味出来,嚼碎了敷在老三伤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