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冥帝国,皇宫境内,蔬果园。
院子里除却柳柔蓉最爱的薰衣草,还种有其他花瓣饱满的花朵,颜色多以黛色居多。
今夜是孙儿离开的第二十三个夜晚,柳柔蓉心有寄盼,没有了乖孙儿的陪伴,这近一月以来,她过得很想念。
不知这孩子一个人,在路上能否照顾好自己,也幸得他曾经出去过,加上自己对凌元时常的告诫,柳柔蓉倒不怕凌元会在外头吃什么大亏。
太阳刚落山,月亮早已挂在半空,柳柔蓉独自在院子里采摘着花瓣,摘下后,一片片地凑近的眼前,挑选合格后,才放进撑在腰间的簸箕里。
院门前传来敲门声,柳柔蓉大抵知道是谁,但开门后见到凌颜突然到访,她其实挺开心,毕竟是孩子的母亲。
两位年岁相差巨大的女子目光相视,柳柔蓉这一刻神情豁然,孙子、遗骸、以及将她关在此处的理由,凌颜该给她的都给了,今夜再来,却是为何?
提前收拾好簸箕,柳柔蓉将凌颜请进药师殿,俩人再一次围着圆桌坐下。
一代新人换旧人,当今天下最美女子与上任,同坐屋檐之下,不管从衣着还是粉黛,其实谁也不输谁。
但凌颜眼中的光芒,却要比柳柔蓉这位深居简出的婆婆,要冷清得多。
柳柔蓉的主动很贴时宜,轻吐一口兰气,道:“凌姑娘此次来药师殿,怎么易先生没有来?”
“朕一个人来的,没必要让他也知道。”
凌颜的回答让柳柔蓉轻松了不少,至少不会又是什么遗骸这类让她吃惊的大事。
柳柔蓉微微一笑,道:“那凌姑娘来,是为何事?”
“元儿已到了克莫山脉。”
柳柔蓉搭在腿上的手指颤动,说道:“元儿好快的脚程,一个月不到就能赶到克莫山,要是普通人骑着马儿,定也要小半年的跋山涉水。”
不是来跟柳柔蓉谈天说地的,凌颜望着柳柔蓉,说道:“这都不是主要,朕知道元儿去克莫山,是去找他口中的大叔,也知道柳前辈是支持他,不然元儿没那么大勇气,敢逆朕的意思。”
柳柔蓉点头,她未否认。
凌颜道:“前方传来消息,元儿在去的路上,打架两次,三天前,元儿被阳家堡人重伤,不过因元儿自身体质缘故,加上有贵人相助,现已好大半。”
柳柔蓉脸色凝重,她担忧道:“元儿的脾性,其实挺让我省心,怎么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跟他说过打不了就逃的话,估计早给忘了,这孩子是怎么了……”
柳柔蓉倒是听得出来凌颜是在向她汇报元儿的情况,殿内的气氛因这些话轻松了些,柳柔蓉瞧凌颜的目光,隐约中有种婆婆望儿媳妇儿的样子。
凌颜接下来的话让柳柔蓉陷入沉思:“可柳前辈是否想过,单允既然都来了星冥,却还不肯认元儿,难道等元儿主动送上门去,他就认了?”
柳柔蓉一时间被问住,又听凌颜说道:“朕跟他最后一次见面没多久,他便被冥君重伤,在灵神界昏睡了八个月,可他成亲是距离朕跟他上一次见面,还不到一年的时间,仅是他醒来后的第三个月就与夏童成婚,若不算上他昏过去的八个月,能够在三个月将朕的情谊抛之脑后,说他单允做得过分,也不迁强。不管从哪一面来讲,单允都是比较看重自己的家室的人。他的性子我了解,朕曾重伤他一次,他还不计前嫌,肯来星冥做炼药师,那是当时的他喜欢朕,可当朕无意间又伤他一次后,他还来星冥,那就是恨了。”
所以凌颜自始至终都认为,她与单允的最后一次见面,是一个错误。
凌颜继续说道:“柳前辈也是熟知内情之人,幕彩儿被苍灵门、左族,以及灵龙族瓜分后,先是左族族长左方雄与妻子萧闵被单允斩首,被其公布于苍灵门山脚下。再者他大闹墨灵头七之事,面对当时的众多高手,单允几乎成了整个道灵界的敌人,时过二十年,想要再让他与留在星冥的孩子相认,可能性微乎其微。若朕带着俩孩子归隐山林还好,但此时的星冥帝国主张开疆扩土,暗地里憎恨我星冥皇室的人,一波接着一波。要是让别人知道星冥帝国的皇子,是他单允的孩子,恐怕会再度给星冥惹来不小的口诛,届时口诛变讨伐,对我星冥大为不利。不仅如此,大将军左尚寻当时就在苍灵门,被单允用脚将双亲头颅踢到面前,光是这份仇恨,若是让左尚寻知道澈儿跟元儿是单允的孩子,怕是这个小姨夫就做不久了。”
柳柔蓉的出发点与凌颜天差地别,她从未想过的问题,在凌颜解析出来,点点滴滴面面俱到。
凌颜继续道:“朕相信单允心里头有孩子,不然也不会冒着被夏童剥皮抽筋的可能,来星冥观孩子的成人礼。”
“尽管他迟到了……”凌颜自语道,“可元儿还是很开心他能来。”
柳柔蓉意识到凌颜出现在此没那么简单,问道:“那凌姑娘今日到此,需要我如何做?”
“易先生将柳前辈从地府带回,有违天道,起初柳前辈不答应还阳,现在看来是一件好事。”
凌颜目光与柳柔蓉对上,唇齿轻启:“朕要柳前辈,魂飞魄散,将这份父子情,彻底破碎。”
…………
当凌元只身靠近克莫山脉主山时,天色已近晚霞,望着自个儿为了避开看守,才选择攀登的悬崖,凌元下意识地咽下了口水。
四年前,初生牛犊的凌元居然也是从这里上去的,此时看这几乎竖直且杂草灌木丛生的悬崖,凌元还是有点心虚。
心跳逐渐加快,四年前漫无目地跑来,想要瞎猫碰死耗子,但当初碰是碰到了,可大叔为什么不认自己?
难道大叔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他的孩子?
想要一问到底的凌元抖擞身架,往嘴里塞了块肉干儿,从身上撕下两条碎布包裹双手,猴儿似的凌元四肢很灵活,双脚一跃就往悬崖上窜去。
趁着逐渐黑暗的天空,凌元离自己的梦,越来越近了。
后山竹屋,夫妻俩刚用了晚膳,夏童在竹厅收拾碗筷。
单允两手提着茶壶茶杯,走到灯火通明的门前走廊上,将茶壶茶杯搁在竹制茶几上,再坐上躺椅,慢悠地晃了两晃,日子一如既往的清闲。
屋内传来妻子的话:“你不是嫌弃父亲送给我的茶具吗,怎么一个人拿去用了?”
屋檐下,舒舒服服的单允嘴角带笑,伸手拿过茶杯,抿了一口,反问道:“我用了你心疼?”
夏童端着收拾好的碗筷出客厅,笑着从丈夫身边路过。
夫妻俩心有灵犀,相公话里的刺头儿,能让相公逆着自己的毛捋,让人又嫌弃又热爱,那种愉悦感占据自身一部分的情愫,被夏童视为精神食粮。
天色暗下来,月亮升至当空,单允闭目沉思,想起了女儿单璠来。
这才出去没两天,不知丫头有没有听她轩哥的话,幸好有梦祯在,这丫头要懂事儿得多,跟她父亲游历过道灵界各地,灵识出奇地高,哥哥跟姐姐都在的情况下,单允比较放心单璠的安危。
倒是远在星冥的两个孩子,凌澈四年前在单族已见过,健健康康的很乖巧,嘴巴也挺会说。
而凌元这孩儿很黏自己,不仅不懂人情世故,遇事还爱逞一时之勇。
单允不愿告诉凌元真相,心里头嘀咕着,难道就这么拖着吗?
但眼下似乎也只有这个办法最稳妥,也最让他内心接受。
当单允知道了自己有两个孩子在星冥帝国时,他想要将这个秘密告诉给了夏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单允总感觉妻子知道得那么一星半点,但夫妻俩谁也没捅破这层窗户纸,因私生子一事的单允总是想得很多,也会忐忑得会睡不着。
夫妻俩顺风顺水近二十年,单允在不知不觉中地感受到妻子太爱他了,所以私生子一事也只能拖着。
好好地做凌元眼中的大叔,是单允能给凌元最大的关爱,同时也觉着这样可满足凌元的内心需求。
两年前去星冥贺凌元的成人礼,这小子也没有向自己提过他的生身父亲是谁,更没嚷嚷着要去单族再寻他的消息。
现在的单允内心抱着侥幸,觉着凌元有了他这个大叔后,已不在乎此事了。
但此事存在着蹊跷,要是你单允心里没鬼,为何不肯他凌元来克莫山找自己?
漆黑的天色,竹林间只有丁点月光弥漫,当凌元一身杂乱不堪地出现在单允面前时,后者的目光多有闪烁。
原本欣喜往外的凌元脸色逐渐沉寂下来,同是男人,那一眼的对望,可以瞧出太多的事来。
凌元有理由相信,大叔此时所想,跟自己如出一辙!
脸上肌肉抽动,凌元一笑后又不笑,神色异常难堪,就站在敞开的木门外,性子急切的他深吸一口气,将这些时日积攒的兴奋,高声道:“大叔,你就是我的亲生父亲,对吗?”
单允这两年未曾被破过的脾气,在此时有些想要迸发的意味,他从躺椅上站起身来,严肃道:“你说什么?”
凌元提高声量,字字道:“我说!你就是我的亲生父亲!”
缓缓吸了一口气,单允将胸中怒火压下,一口否决道:“不是。”
大叔的回答言语平缓,看似毫无破绽,可凌元怎么都觉得,大叔如果真不是,就该大吃一惊,并且笑着问他如何这么认为,可眼前的大叔看似没动,但他的一举一动,明显就在抵赖!
旁边的厨房传来碎碗声,互相面对的父子俩中,凌元置若罔闻,单允却有些分神,往厨房看了一眼。
篱笆围成的院落里,凌元从木门中一脚跨进,心中有火的他说道:“我去过舞蓝殿,里边儿的第四座玉雕,就是大叔你本人。可能你不知道这座玉雕的存在,因为这是你离开星冥过之后才雕刻的,我也找到了曾经的药师殿,就是奶奶居住的蔬果园,我也看见了地毯下掩盖的‘欺我负我’四个大字,字字深入深入人心。而我从鱼姐姐口中得知,星冥立国以来,就只有过一位青年国师,那就是被安排进药师殿炼制丹药的大叔你。”
凌元不恨大叔不认自己,但大叔撒谎,使他咬着牙道:“大叔,你还不承认吗?”
萤火之下的走廊上,单允望着眼前身影单薄的孩子,想着这孩子什么时候也这么高了,挤出一丝笑容,单允道:“我不是你的父亲,如果你是来找你亲生父亲的,上别的地儿去吧。”
愤腔难掩的凌元,踏脚的同时,暴喝一声:“那这个你如何解释!”
脚下泥地深陷,凌元的样貌大变,长长的獠牙疯涨至下嘴唇,阴森显眼,金黄的瞳孔在黑夜中发出幽幽光亮,凌元质问道:“当年单璠因我露出本来面貌,她的母亲是灵龙族,单璠周身上下的龙鳞自然好解释,可为何她会有跟我如此相像的牙齿跟瞳孔,你敢说我不是你留在星冥的种?!”
凌元气不过,他继续道:“来的路上,我还在怀疑我到底是不是你的亲儿子,直到二十多前天我无意中,看清了自己的症状,才想起四年前的单璠,跟我的模样如此相像,再加上你现在的表现,叫我如何不去相信?”
周围寂静着,风声虫鸣回荡四周,厨房里地夏童手里拿着碗,却没有再洗。
“因为我是星冥帝国皇子的缘故,从小到大没人敢说我是个没爹的野种……可那是我娘她一个人,挡在我跟我姐面前换来的结果!”
“她辛苦的样子,除了我跟姐姐,她谁也没给过,我很心疼她,所以我一定要找到你,但是现在我好恨你……”
“你居然不承认……”
发泄完后,觉得自己特委屈,怒火转为哭腔,十八岁的少年在此时,低着头,咬着牙 大肆哭泣,泪滴如泉涌,低落在泥地上。
示了弱的凌元,多么地希望大叔能够在此时站出来,抱抱他,给他一个坚定地回答,奈何听到的却是……
“你走吧。”
凌元抬起头来,发现大叔已背向着自己,心如刀割的他抬起手来,胡乱抹掉眼泪,湿润的脸庞嘲笑道:“就像你不肯认我一样,怪不得奶奶也不肯认你……”
单允的背影突然间僵直,猛地转了过来,心中对此多少有些猜忌的他,疑问道:“你说什么?”
“原来你也有在乎的人啊。”
湿红着眼的凌元咧嘴一笑,鼻息不屑地喷出一股粗气来,神情颇为解气。
颠龙山的尸骨被盗,药师殿内的神秘人总是不肯与他碰面,客栈里凌元带来让他味蕾觉醒的糕点,以及此时凌元口中,那人不肯认自己的话来。
单允被震惊得无以复加,他急切地问凌元:“药师殿内的神秘人,就是我娘?”
凌元面无神情,奶奶让他绝不口不提的事,没想到还是意气用了事,见此事无法掩盖,凌元干脆爽快道:“我不知道奶奶是不是你娘,我只知道奶奶姓柳,城郭城人士,十几年前被人囚困在药师殿。”
见大叔有所行动,凌元警告道:“奶奶她还说了,你认不认我,她不清楚,但她肯定是不会认你的,还跟我说过,就算我把此事说出来,你想要认她这个娘,她也不会认的,更叫你别去找她。”
单允没理会凌元,往旁处快步走去,是他远行前给夏童打声招呼。
而后走出房屋依旧没有理会凌元,单允一鼓作气,向着黑幕飞天而去。
…………
临走前,凌颜说道:‘柳前辈你的肤色很差,那些花瓣儿是该换了。’
柳柔蓉站在送别她的原地,愣神了许久,遮掩圆月的浓雾散去,将整个院子照得亮如白昼,脚边是她搁放盛有花瓣的簸箕,一些风吹来,簸箕里的花瓣晃动两下,片片经络如血丝。
柳柔蓉手里拿着凌颜给的怀竹,轻轻地放进怀中,弯腰拾起簸箕,手在簸箕里挑来挑去,花瓣从指间绕过好几回,走神的柳柔蓉一时间不知道该干嘛了。
有型无势的灵魂体,眼泪滴滴落下,如烟地在落地之前散掉。
容貌凄凉的柳柔蓉哭不出声来,她好想她的相公,好想她的俩个孩子们,可她却又不能见。
替自己挑选了一片最好看的花瓣,柳柔蓉将整个脸皮撕破,一点儿也不觉得疼痛,露出了她灵魂体暗淡流光的本来面貌。
没用进殿拿铜镜,柳柔蓉就在这院子里,把最好看的新鲜花瓣贴合在脸颊上,随之将簸箕里的花瓣不断往脸上铺贴。
修整好了脸,柳柔蓉挽起衣袖,将手臂也好好整理一番,除开不会示人的躯体,以及布料包裹严实的下肢,柳柔蓉能换新的旧皮肤,全都用新鲜花瓣顶替了。
想要最后一次见见自己,柳柔蓉从药师殿内拿出一面铜镜走了出来,在这比任何时候都要敞亮的月光下,柳柔蓉瞧见了自己依旧不输给凌颜的绝世美貌,淡淡一笑。
女子就是女子,就连婆婆都跟儿媳争香斗艳了,实在有些为老不尊,柳柔蓉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是这儿批评自己的。
脸上带着笑,柳柔蓉蹲下身去,将铜镜搁在地上。
身边就是成片的薰衣草,蹲在地上的柳柔蓉抬高手臂,抚摸着花苞,好似在抚摸孩子们的小脑袋。
爱意深浓的柳柔蓉回想起了过往,曲儿跟允儿都是这么被她摸着长大成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