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切敲定,窗外已经是雄鸡三唱。
朝东的窗户,透进来清晨的霞光。
心神放松了下来,李元喝了口走了味的凉茶,看着尤是精神抖擞的钱参,问道:“此事我们这边就算定下了,不知钱老你准备什么时候奏禀天子?”
钱参刚刚松懈下来的神经又绷了起来,苦恼的神色又出现在脸上,答非所问:“这件事不能瞒着天子。”
“自是当然!”
欺君乃是重罪,李承和钱参都不至于犯这般愚蠢的过错。
前面上书要在秋季开河口,李承在崇政殿中费了好一番口水,才让天子点头应允。
现在回过头来,还要改装船只,要是延误了时间,天子必然心有不快。
但如果瞒着皇帝不说,情况会更糟。这件事肯定要爆出来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如果作为九五至尊,变成最后一个才知情,皇帝肯定会更为愤怒。所以必须要加以补救。
对于皇帝来说,手下的人可以蠢,可以笨,可以有私心,甚至触犯法令条律,只要不太过分,还是可以容忍,但只有欺瞒蒙骗才是最大的忌讳,让人忍耐不得。
“但要怎么说还是得好生斟酌一番啊。”
钱参点头:“等回去后我与李相公再商议一下。”
的确不好说。
下了决定后又立刻更改,这就叫做行事轻佻。
世间对于宰相的要求,是沉稳、稳重,能如柱石一般稳定朝廷大局,面对危殆局面,也能将国事支撑起来。
朝令夕改的作风,出现在宰相身上,那就是要给人戳脊梁骨的。
李承一向小心谨慎,别说朝令夕改,在外人眼中,就是知错也不会改的,否则就不在今天当上宰相了。
现在他主动改装船只,没拖延了时间还好,要是延误了…...
李承要背负的压力可想而知!
现在就要看看李承要什么样的办法去取得天子的谅解和理解了。
李元倒是老神在在,反正不关自己的事。
何况以李承与皇帝十几年来的君臣相知之雅,皇帝再怎么样也会对他优容一二,不过是丢点面子而已。
钱参也放下了这件烦心事,外在的面子问题不是关键,关键是先要将事情做好。
先得有里,才能有外,运粮上京,绝非易与。
更别说还是用新型的广船来运输。
“不知子进是否能去协调好六路发运司,主持其中诸事?”
钱参突然发问,想着有李元在六路发运司主事更好,虽然李元年纪轻轻,不过以李元旧年的表现,钱参也能放得下心来。
到任半年就调离的前例有得是。
认为李元到永城任知县就是为了来熬过一任资序的人,本来就很多,现在他转任也不会出人意料。
但李元却无意改换职位。
“先不说子进资望浅薄,在六路发运司中根本毫无根基可言,短时间内根本使唤不动那一干官吏。”
“且秋种时河北若有流民南下,永城县便会首当其冲,如今我在这县中也算薄有声望,就算有流民蜂拥而入,也能安排得下来,倒也不怕会出乱子!”
“要是我离开了,不知准备换谁来顶替?”
李元反问着,又道:“不如这样吧,我来上书天子,将广船图纸呈递上去,至于后续的主持工作,还是要劳烦伯父和钱老你另选贤能为是。”
李元的推脱也不出钱参意料,叹了口气,这两件事中,他也不能确定哪一桩更为重要。
“即是如此,那子进你就没有必要上书了,会有人在政事堂说的。”
钱参笑笑。
上书提议用广船运送粮食入京,即便此事成功,功劳还是拿不到大头——六路发运司才是首功。
但若是失败了,过错却要摊上大半!
将责任推到广船不堪使用上那是最简单的!
李元既然不愿意参与进来,就没有必要让他冒这个风险,好歹也算是自家人。
“就让李相公举荐杨澜来好了,六路发运司他管过几年,现在威望还在,让他来主持此事,不虞会有变故。”钱参说道。
“杨澜可是三司使!”
李元闻言惊讶不已。
早就从六路发运司升到了三司使位置上的杨澜,现在难道要将他降回去?
三司使可是大宋计相,六路发运使却是一个苦力活。
钱参微微一笑:“但他想入政事堂。”
说着他站起身:“时候不早了,老夫这就要走。你的娘子现在就在李相公家中,过了这关,再将她们一起送来。”
天色已然大亮,带着李元画出来的图样,钱参就要告辞离开。
有了图样在手,他并不担心打造不出来。
广船仅是一个创意而已,但对于大宋那些手艺超乎后人想象的工匠们来说,他们也只需要一个创意。
这些器物并不超越时代,仅仅是创意别出心裁,捅破了窗户纸后,将之付诸实现,一点难度都没有。
“那就劳烦钱老费心了。”李元瞅着钱参眼中密布的血丝,又道:“我还是让人找辆马车来好了,钱老你正好可以在路上睡一觉。”
推门而出,冬日的清晨,寒冷异常。
可清寒的空气扑面而来,昏沉的头脑一下就能变得清醒过来。
李元唤了带来永城的亲信去为钱参准备车马,又让厨中置办了早饭。
半个时辰后,钱参带着一夜的收获,悄无声息的从偏门离开了县衙,上车返回汴京城。
与披着连帽斗篷的钱参擦肩而过,刚刚走进偏门的白熊,又奇怪的回头向他盯了一眼。
只是那人很快就上了车子,转眼就往城门处去了,让白熊没能在看清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只不过这匆匆一眼,那人的面相就已经给白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永城县的白押司怎么看都不觉得与身上所穿的庶人服饰相匹配。
气质差得太多!
白熊在县衙中,三教九流的不知见了多少,论眼光他有足够的自信,绝对比如今坐在县衙中的李元都要毒。
既然自己看着不像是个庶民,肯定是个大人物。
就是不知道是有什么大事,竟然让一个地位不低的大人物纡尊降贵,装扮成庶人来夜访县尊。
白熊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来,肯定不是件小事。
不过对于他们这等地位卑微的小吏,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只是白熊还是有心一探究竟。
李元如今在永城县已经是说一不二,给白熊的压力远远超过过去三十年,来永城做知县的几十位官员。
让他睡觉都睡不好。
若能抓着李元的把柄,就算不用来对付这位李子进,能拿来当个舒服点的枕头,让自己睡个安稳觉也是好的。
白熊心中暗暗计较着,该怎么从李府的下人们那里,将昨夜到访的客人身份给打探出来。
边走边想的他,很快就到了偏厅中。
是李元昨日让白熊一早来县衙,他有事要询问。
由于前世水浒传的缘故,他对县衙中的押司的感觉并不好,白熊这位押司当然也就在李元上任后,就立刻打入了另册。
不过自他到任之后,白熊为人勤勉,接到的命令都毫不推诿拖延的给完成。
这让李元对他感官渐渐好转。
不过这段时间来,李元也已经打探得明白,白熊在永城县就是条地头蛇。
他之所以老老实实,是因为自己能控制得住场面,加之身份地位太高的缘故。
要不然,白熊怕是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白熊垂着手毕恭毕敬的站在李元面前,李元用手握着盛了滋补药汤茶盅,掌心传来的热流,让李元全身都暖和了起来。
等着药汤稍稍冷下来的过程中,李元问着永城县衙的押司,“白熊,你家是不是开的粮行?”
白熊心神一紧,但神色保持如常:“回大人的话,小人家中的确在城北门内有一家粮行。”
“这些天来,永城县的粮食可是噌噌的往上涨,这其中,白熊你家的粮行功不可没啊!”李元笑眯眯的说着诛心之言。
白熊连忙跪下,趴在地上连连叩首:“大人明察!粮价不是小人一家涨,汴京的行会一起都要涨,若是哪一家敢不从,日后不论买粮卖粮都别想了。”
李元冷着眼看着白熊为自己辩解。
这个惯使风的老吏,当真是能屈能伸,姿态摆得这么低,但实际上却不肯让半步。
“这事我也知道,只是问问而已。”李元说道。
李元说自己只是问问而已,但白熊怎么会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