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皇帝寿诞正日,这一天皇城内是怎样的情形不必多说。
早起皇帝要焚香沐浴,祭祀祖先,祈祷风调雨顺,国泰平安;午后巡视皇城,和百姓同乐,设流水宴招待京都百岁老人和远道而来的贵客;晚上还要和皇后演绎琴瑟和鸣,与满朝文武共襄盛举,游园玩乐。
一整天三大营严阵以待,皇家禁军寸步不离,以护佑皇帝和百官的安全。
万幸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到晚宴上在各国使臣一一展示过主国对万庆皇帝的礼敬兼另一种形式的显摆后,鸿胪寺适时出面,献上压轴贺礼,即御窑厂并景德镇数百民窑合数年之力烧造而成的十件宝瓷。
这十件陶瓷每一件都可称作“瓷王”,由内侍们捧着从玉阶走上来时,各国使臣们一个个目瞪口呆,震惊之色溢于言表。
即便身为寿星的万庆皇帝,平生见过数不胜数的好物件,待看到鱼贯而入的十件瓷王后,仍不禁片刻失神。
第一感觉是颜色绮丽缤纷,美到炫目,让人忘乎所以,不敢呼吸,不敢大声说话,唯恐惊了观音娘娘莲花宝座下的美人们。
第二感则是工艺之绝,远超之前。数百年的技艺传承,从灰胎到白釉,从粗陶到精瓷,即便坐拥全天下最上等的苏麻离青的波斯人,也无法烧出陶瓷,而在这个天朝,他们所追求的已远远不是陶瓷的诞生,而是永恒。
第三感便是震撼,震撼于每一个恰到好处的细节,纹饰、勾线,釉料和造型,无一不彰显了皇家御用的尊贵,同时饱含东方底蕴,正应那句诗:白釉青花一火成,花从釉里透分明。可参造化先天妙,无极由来太极生。
天下方圆,尽在其中,叫人一见瞠目,再见倾心,终而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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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梁佩秋走后不久,王云仙也没干等,想着见完皇帝不久就要回景德镇,顺手开始收拾房间。
“哦,原来是这个呀!”王云仙不疑有他,“什么前路未卜,你别瞎说,也别多想!我看那小太监笑得眼睛缝都快没了,想必皇帝十分欢喜,叫你去多半想亲自打赏。你只管好好表现,快去快回。”
他点点头,催促道:“快去吧,走快点,小心皇帝等得不耐烦反悔!”
然而,此刻的小道上不复往日的平静,尤其夜幕降临后,本不该出现的脚步声出现了,被黑夜衬得愈发离奇诡异。
皇瓷:各色釉彩大瓶。
不久,封赏传到行馆。
是黑夜的光芒!
眼看前面越走越荒僻,越走越安静,她没来由的一阵心慌,升起不详的预感。
小道上约莫有个百人的长队,人人黑衣蒙面,带着武器,或弓弩或长刀,一边尽可能悄声行军,一边四下张望,警觉地观察着周围环境。
在问话之前,她已在皇宫绕了一圈又一圈,早不知身在何处。起先去行馆宣旨的太监,在经过东华门的查验后,将她交接给面前的小太监,就独自离开了。
梁佩秋听到厮杀声的那一刻,回头望去,高高的墙,不见半分贵气,只让人觉得压迫。她问领路的太监:“公公,请问还要走多久能到?”
梁佩秋恼他这时候还有闲情开玩笑,扑过去揪他耳朵:“那我再说一遍,你听好了……我这一去前路未卜,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好好活着,知道吗?”
徐稚柳知道,这是一帮可怜人。
且先不提皇瓷,尾随其后的三件瓷王,和他生前创烧的三福宝杯名称相同,连月季、绿竹和牡丹这些纹饰也一模一样,会是巧合吗?
每个匠人都有自己的思想。
也是这时,他看到了景德镇地方上贡的贺礼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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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当鸿胪寺一个小小的主簿被破格宣召到帝王面前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大殿中央那道孑然单薄、犹有病容的身影上。
皇帝当即传令封赏,御窑厂一众官员并安十九都得到了嘉许。尤其安十九,由不得大臣们抗议,皇帝立刻撤消了当初对他“戴死罪徒流罪”的惩处,并将其擢升为五品大使,常驻景德镇,掌管陶事,只对皇帝负责。
那一刻,有什么在玉阶上破碎了。
就在她准备大喊时,一只布满粗茧的手覆过来,捂住她的口鼻。
一道两道工序相同不奇怪,可一件成品需要历经七十二道工序,最后的结果相同,就不得不让人起疑了。
她临走还不忘回嘴,让他朝土地公公吐唾沫。王云仙假模假样地糊弄过去,望着她走远的身影,唇角一直漾着笑。
他早就习惯了和她打打闹闹的日子,实在不敢想,他们当中若有任何一人不在了,另外一人要如何活着。
她当即呼吸困难,眼睛发昏,意识也变得混乱起来。就在她迷迷糊糊失去神智时,一阵打杀声忽然传来。
凡与她相关,无是非对错。
黑衣军团无声地挥动武器,响应此人的号召。虽然无声,但徐稚柳被眼前的一幕深深震撼了。
一旦到了这一步,被逼叛乱情有可原。只他怎么也没想到,在这个特殊的节点,竟会有一只散兵游勇组成的私人武装,跃过重重关卡,突破道道守卫,在万寿当日直捣黄龙。
一阵欣喜浮上心头,可她不敢高兴太早,耳边厮杀声迫近,余光中追兵高举着火把正向四面包抄、围堵。
“你傻呀,乱贼都杀进来了,她还能活?”
老头子死后,他们曾数次谈论景德镇的时局,被迫做出“正确”的选择。可在他看来,这世上所有的是非对错都有前提。而属于王云仙的前提是,不能犯梁佩秋的禁。
有些人有洞察危机的本事,拖家带口搬去南方,可绝大多数人将那块土地视作故土,视作命根子,是怎么也不肯背井离乡的,于是在一年年的苦熬中,等来了妻离子散和死亡。
可以称得上瓷之一事的“万人之上”了。
曾经,徐稚柳立志考学,入朝为官,本想为父亲翻案洗刷冤屈,也想为和千千万万和自己一样求助无门的老百姓伸张正义,辟出一条公平公正的道路。
于是,在短暂的思考过后,徐稚柳回到前院取了匹快马。
王云仙在行馆是个编外人士,没什么油水可言,实在是馋,夜半肚子咕噜咕噜叫不停,饿得他头晕眼花,不得不提前把自己那份吃了个精光。索性趁梁佩秋不在,他打算顺点私房粮,免得日后被数落还要向她摇尾乞怜。
“呸呸呸,乌鸦嘴。”
这是一件集合了当朝最为顶尖技术和颜色釉的大瓶,高约三尺,口径约有一尺,足径一尺半。瓶敞口,束颈,颈下渐广,瓜楞腹,圈足外撇,颈部两侧为贴金彩夔形耳。
梁佩秋不敢让来使久等,很快出门,临走前定定看了眼王云仙,见他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满是欣喜和艳羡地朝她挥手,又不乏担心地叮嘱她注意言行,她一时愁肠百转,终而道:“云仙,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有个尖利的嗓音急喊道:“哎呀,哪来的贼匪,真是不要命了!”
为首的是十件宝瓷。
短短几息,血色全无。
皇城守卫不是吃干饭的,在他出现时就已盘问出了大概,先一步向皇帝禀报和做了准备。等他被皇帝接见并且嘉许时,护城河外已经躺满尸首,血流成河。
小太监早有安排,即在她转身的瞬间,身后树丛里又钻出两个太监。三人一齐扑上来,扭着她的胳膊,将她五花大绑,套上布袋。
“可是,上面不是吩咐了不留活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