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陡然大开,岑静时被吓了一跳,双眼瞪得像是林间的小鹿。
罗盖一瞬间入目的便是一身绛红色披风的女子,不知是冻的还是被红色衬托的,她本就白皙的面庞在这一刻显得更加雪白,像是未受污染的白雪团成的雪人。
然而,罗盖只沉溺片刻,便清醒地意识到,南疆不积雪,是堆不出这样美丽的雪人的,她终究不属于这里。
“不装缩头乌龟了?”
岑静时冷声打破了罗盖心中一闪即逝的柔软。
他一时无言,半晌才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了?”
岑静时怒而反问:“丛太医说你不吃药、不施针,我问你,你到底想怎样?”
“我……”罗盖一噎,不知如何作答。
岑静时的美明艳锐利,一如她的性格,尖锐直接、一击即中,只一句便刺中了罗盖的要害。
军中同袍都会刻意回避他受伤的事,只有她会直言不讳,可这种话明明很伤人,他却宁愿如此,也不愿面对兄弟们小心翼翼的眼神。
“若是无事,岑娘子早些回府吧!南疆不太平,我让两个人送你回去。”
罗盖迅速稳住心神,声音尽量平静柔和,可岑静时却毫不领情,她柳眉倒竖,冷哼一声。
“你也晓得南疆不太平!徐十五至今还在牢里,南疆军群龙无首,越国虎视眈眈,只有你能整肃南疆军,把大家团结起来一致对敌,可你却在这里自怨自艾。
“孙膑双腿残废,尚能大败庞涓,而你,丛太医说你的腿只要精心养护,正常行走并不成问题。就算你的智计不如孙膑,可你的对手也不如庞涓善谋,你还怕什么?军中的兄弟敬重你,不是因为你骁勇善战、冲锋陷阵,而是因为你这个人,因为你是罗盖!”
罗盖先是一阵羞愧,随即,一股隐秘的情愫涌上心头,有些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却被岑静时厉声斩断。
“我妹妹何等聪敏?可即便她现在身居高位,却依然无法救出徐十五。朝局之事我一无所知,可连我都能看出徐十五已经深陷其中,南疆军关乎万千南疆百姓的安危,你若视百姓如草芥,便看着南疆军军心涣散,看着越国乘虚而入,看着南疆百姓像十一年前那样,被越人凌虐屠戮!”
罗盖眼中藏匿的柔情很快被另一种情绪所取代,他站直了身子,双手抱拳弓身行礼。
他既不是勋贵也不是士大夫,并不习惯行揖礼,抱拳之礼是他习惯的生活里对对方最大的敬意。
“岑娘子豁达明理,罗某自愧不如!岑娘子一语惊醒梦中人,请娘子放心,罗某既醒了,便不会再自欺欺人,有我罗盖在,南疆军就不会散,南疆边境也不会退让寸许。”
自懂事以来,岑静时便再也不信所谓的誓言,但罗盖字字铿锵,她却知道他定能说到做到,终于露出些许笑意。
“算你脑子还算清醒!”她从袖袋里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牛皮纸包裹,丢在桌上,“若你今日还顽固不化,我便将它喂了狗!”
罗盖眉梢一挑,“这是什么?”
“丛太医担心你在军中无心让人熬制汤药,便改了方子,制成了药丸,方便你服用。”
这一次,罗盖心中的柔软久久未曾散去,他知道,这叫做积重难返,有些情绪在心底挤压太久,再也无处安放,好似滔天洪水,冲毁堤坝后便要淹没一切目之所及。
“多谢!”罗盖拿起牛皮纸,语带笑意,“劳烦你为我费心了!”
岑静时一噎,凌厉的气焰随之熄灭,她狠狠瞪了罗盖一眼,却毫无威慑。
“谁为你费心了?是丛太医,他……担心你……”岑静时语塞,羞恼道:“让你吃你便吃!养好了身子才能干活!别想着再成天躲在屋子里什么事都不管!”
说罢,岑静时转身离去,脚步虽然快捷,却有些狼狈,转瞬的工夫,便只留下披风赤红的残影,就像她这个人,哪怕只是很小的存在,却永远那么夺目。
罗盖久久盯着岑静时消失的方向,直到伤腿传来剧痛,他才扶着桌子坐下。
桌子上还摆着岑静时带来的药丸,罗盖小心拆开,才发现药丸是用了两层厚厚的牛皮纸精心包裹,两层牛皮纸中间夹着一张白纸,上面详细记录了药丸的用法用量。
古人常说字如其人,可岑静时的字体却并不锋利,反而有几分清隽的气度,罗盖不懂品评书画,却知古话大抵都是有道理的,岑静时的锋利尖锐只不过是一层厚厚的外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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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嘉大长公主虽然不喜奢靡,可府上的用度依旧让寻常世家望尘莫及,单是此刻岑静昭室内燃烧的香煤饼子,仅一片便足够在城中最繁华的善乔坊盘下一间酒楼。
即便此前无人知晓大长公主会返回仕焦,宫里还是依照用度,早早将过冬的物件送到府上。
倘若抛开私怨,皇帝是比先帝更好相处的主子,只可惜岑静昭不是朝秦暮楚的人。
香煤饼子中掺了枣梨汁,燃烧起来幽香绕梁,岑静昭不习惯这稀罕物件,打开窗子让香气飘散出去。
院中的紫藤树早已落叶,只剩下蟠螭虬枝随着夜风张牙舞爪,宛如大地伸向天穹的触手。岑静昭只是隔着窗子看,都觉得无法呼吸,仿佛那一只只触手扼住的是她的脖颈。
说来可笑,十余年来她都是旁人口中的“恶女”,然而时至今日,却是她生平第一次主动为恶,终于发现原来作恶的感觉并不如她以为的那样肆意。
她终究问心有愧。
纵然她有千万种理由为自己辩解,让包括岑静如在内的所有人都无法苛责,但她的的确确把自己的血亲推向了敌人的刀尖。
岑静如能够活下来,并非是她算无遗策,而是岑静如命不该绝。
对于她来说,或许只有一成失败的可能,即便这次败了,还有无数次机会扳倒卓远侯府,但对于岑静如来说,只有生或死的选择。
岑静昭愣神的片刻,雪婵已将岑静如请进室内。
虽然今日经历了生死一线,但一路上岑静如已经淡然许多,向岑静昭行礼时,没有一丝慌乱。
岑静昭看着她,若非少女的脸上和衣上都沾着零星血污,她甚至恍惚以为自己今日只是做了一场异常真实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