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四年的正旦家宴黎王夫妇、长阳王夫妇、长山王夫妇各自携子带女,与原本就养在宫中的“六位皇子”,济济一堂,显得特别热闹。
因亲族兄弟不多皇帝又没有后妃,嘉宾殿内和往年一样没有男女分席。
谢茂作为皇帝主持家宴他举杯时,众人皆捧盏黎王妃正待满饮被黎王偷偷扯她袖子。
本也没几个人何况黎王夫妇在诸王中最得皇帝、太后青眼位次最前。
这边一拉扯太后就注意到了,笑问道:“这又是怎么了?酒都不许王妃喝了?”
黎王忙起身乐滋滋地上禀:“谢娘娘垂顾。芙蓉这是有喜了大夫瞧了说不许饮酒。”
黎王妃白他一眼,当着太后的面不好捶他跟着起身袅袅施礼:“劳娘娘关切。妾以为正旦大宴饮两杯也无碍”
谢茂一直含笑听着闻言即刻道:“六嫂身体要紧。来人赐蜜水。”
自从那日谢茂无意间撞见黎王妃的捉奸大戏之后黎王府就一直处于鸡飞狗跳的状态。
大冬天的谢范急得两嘴燎泡时常去长信宫求太后周全,还把一直养在宫里的谢团儿带回府,充作夫妻间的粘合剂。事情闹到宫里,谢茂当然也就知道了内情。
原来谢范从来就是荤素不忌爱看美人,往日他看上谁了,黎王妃都给他,这次招惹上的阿珠,是黎王妃入关后捡来的孤女,半是闺女半是妹子地养在身边,夫婿都挑好了,只待两年后娶夫。事发后,惹得黎王妃大怒,偷人也罢了,你还偷有夫之妇?
夫妻两个僵持了好几个月,突然听说黎王妃怀孕了,甭管这孩子是怎么来的,谢茂也不可能真让黎王妃随意喝酒折腾。
皇帝圣旨下了要赐蜜水,立刻就有宫人上前把黎王妃席上的酒撤了,连带着不适合孕妇食用的菜色都挑拣了一番,全部收走。
长阳王、长山王都上前祝贺:“恭喜!”
都知道黎王膝下只得一位郡主,黎王妃这胎得男就是嫡长子,那才算是后继有人。
黎王乐得见牙不见眼,敬酒来者不拒。原本嘉宾殿家宴就随意些,舞乐响起,黎王在殿内乐颠颠地耸肩拍手,见太后满脸微笑,谢节、谢茁也都上前凑趣。
这时节的贵族女子只作闺中舞,鲜少在人前表演,偶然献艺也是扣弦鼓瑟。
往日谢范作舞,姮芙蓉都会合歌扣弦,今日默默坐在席上喝蜜水,喂身边的谢团儿吃菜。
长阳王妃卢氏不擅舞乐,喝得两颊绯红,只会拍手喝彩。长山王妃池氏则盈盈起身,道一声妾献丑,宫人听吩咐送来横吹,池氏与谢茁目光遥遥一碰,声息急吐,竟是一曲破阵。
谢茁在文帝朝就是能带兵的武将,孝帝登基之后,被贬为庶人,如今眼见在孝帝朝不受待见的谢范都青云之上,他又岂能没点心思?倒不是想着皇帝那把椅子,便是送进宫的儿子,他也没想着能充作皇嗣,就是想正正经经做点事,都是文帝子嗣,就不许他想一想盛世太平?
池王妃在正旦家宴上,以横吹作武曲,谢茁舞姿瞬时一变,腾行健舞。
谢范、谢节两个本来都在趁着酒意胡乱摇摆,谢茁振衣而起,霎时间就成为场中最引人注目的焦点。
谁不知道皇帝即位以来,最看重的就是各地武事?短短几年里,因武功封爵的将军就有四、五人了,个个都是风光无限。长山王夫妇在正旦家宴破阵健舞,很显然就是想替皇帝“效命”,这是在求差事!
谢范在皇帝身边地位稳固,根本不在乎有个兄弟来分一杯羹,当即提着酒壶让出位置,腆着脸去黎王妃身边讨好。长阳王谢节则脸色一变,目光扫向坐在皇帝身边的六位“皇子”。
谢节、谢茁的长子都被皇帝送回府,留在宫中的“皇子”里,以谢节之次子谢汶,最为年长。
人家当爹的都知道拼一把,我岂能不为汶儿出力?谢范退了,谢节却没有退。
他摆出与谢茁斗舞娱亲的姿态,哈哈大笑着把住了谢茁的肩膀。舞乐有仪轨可循,二人属舞相合,一旁的池王妃也没有偏帮自家老公,眼见谢节体力不支落了下风,吹笛时反而隐隐相助。
在场众人皆是熟知舞乐,太后多看了池王妃一眼,眼含赞赏。一曲破阵终了,谢茁、谢节相携来拜,谢茂赐了酒。
太后则笑着称赞池王妃:“语娘好技艺!”又赏赐池王妃十八支御制横吹,叫她常来宫中说话。
太后赏赐当然不会这么小气,除了横吹之外,另有金银玉器等物,则是三位王妃皆有。
竞争不成反成了别人踏脚石的谢节脸有点青,他的王妃卢氏偏偏心宽得很,端着酒去敬池王妃,笑道:“今儿可是沾着弟妹的光了,还要多谢弟妹。”没吹一腔子气,把我家那个憨子吹跌在地上摔个狗啃泥。
“那我可该当得!”池王妃也不客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两个王妃干脆就坐在一席,喝喝酒,悄声聊天,好像完全不知道谢家兄弟间的刀光剑影。
之所以这么随意放肆,是因为皇帝已经暂时离席了。谢茂想起去年也是嘉宾殿中,衣飞石进门来给太后请安,俨然一派母慈“妻”贤的和乐惬意,今年衣飞石是不会回来了,太后又逼婚想塞小老婆殿内这三个王爷还在秀恩爱,满屋子小孩乱跑谢茂借口更衣,打算回太极殿给衣飞石写信。
他负手走在庑殿之下,心里想着要给衣飞石写的字句,殿前栽种的梅树蓬地绽开一团雪花,身后的侍卫忽地冲了上来,谢茂摆摆手。
不过就是小宫女凑在一起打打雪仗,他一时兴起才走了这条道,不小心撞见罢了。
如今未央宫中正经只有皇帝、太后两个主子,太后也爱热闹,经常让小丫头、小太监去她那里玩耍,皇帝除了长信宫都不去别处。主子如此宽泛,这群小宫婢、小太监闲时就会寻找没有贵人经过的地方玩耍。
哪晓得今儿这么不凑巧,冷不丁就碰见了胡乱抄近路的皇帝。
谢茂不在乎这点冲撞,那边玩疯了的几个小宫女小太监却不知道,看见庑殿下御前侍卫的制服,吓得一个个跪在殿前冰冷的雪地里,瑟瑟发抖。
都是才十二、三岁的小东西,一团孩子气。谢茂笑了笑,道:“起吧。”
他才想着反正朕也不会立后纳妃,根据前世的经验,只要他没有把自己玩到横死,大约还能活个三十多年,文帝、孝帝留下的宫婢太监足够用了,暂时就不挑人了。
宫女还好,他又没有那么多女眷,不必再使那么多太监,有干天和。
眼角余光陡然瞥见一个板正的小童身影,额间仿佛有一抹红痕?他蓦地停下脚步,道:“你!”
跪在殿下的几个小宫女小太监都不敢动,个个瑟瑟发抖地竖起耳朵,皇帝老子喊的哪个啊?
“额间可是红痣?”谢茂问。
额间确实是一颗红痣的小太监本来抖得厉害,这会儿不敢抖了,缩着肩膀磕头:“回圣人,奴婢额间是一颗红痣,打娘胎里就有。”
“你叫什么名字?”
“回圣人,奴婢贱名郁有志。”
果然是他。
谢茂想起前世某个混乱压抑的黄昏,谢深使计让谢芝相信有人偷了他的宫妃,骤然搜宫。谢茂自然早有准备,早将谢深制造的连环巧合一一破拆。然而,他胸有成竹,旁人并不知道。
一个姓郁的太监默认了私通宫妃的罪名,替他顶了根本不必要顶的罪,被谢芝剥皮处死。
谢茂已经记不清那个太监长什么样子了,只记得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少年,额间一颗红痣,红似滴血。
“从今以后,你叫郁从华。”
太后身边出来的三个大太监,已经被处死的王从富,皇帝心腹大太监赵从贵,司礼监秉笔太监李从荣。
皇帝给这个小太监,起名叫郁从华。
富贵荣华。
跪在殿下的小宫女、小太监们还不懂得这个赐名的利害之处,跟在皇帝身边的御前侍卫都睁大眼睛,小心地看着那个流着鼻涕、领子里还被塞着一捧雪,看上去邋遢又可怜的小太监。
“到太极殿当差。”谢茂道。
这句话小东西们都听懂了。才改名郁从华的邋遢小太监吸了吸鼻涕,磕头道:“奴、奴婢遵旨!”
太极殿啊,一步登天。
谢茂把郁从华带回太极殿之后,得了信儿的赵从贵早就虎视眈眈地等着了。
“你给安置一下,洗干净了,教教他规矩。”
谢茂也看不得这少年满脸鼻涕泡的邋遢样儿,和印象中惊鸿一瞥的美少年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固然没有想把郁从华养大了这样那样的心思,可身边多一个美人儿总比多个邋遢鬼好吧?如他身边的朱雨、银雷,都是万里挑一的美少年。
等赵从贵把郁从华洗干净,换好衣裳带进来,瞅着他那张漂亮得惊人的小脸,赵从贵是不着急了,朱雨有点急了这不是预备着顶替他和银雷的人选么?
朱雨、银雷皆侍族出身,虽是内侍,又和太监不同。内侍都是没净身的童子,年纪大了就外放出去当差。按说朱雨、银雷年纪已经够了,只是谢茂没发话,谁又愿意离开御前?
这天朱雨端茶都走神,谢茂冷不丁被烫了手,朱雨连忙跪下请罪。
“朕与侯爷在一起,宫中也没有女人。你若不愿意出差,就好好给朕端茶!”谢茂给吃了一个定心丸。
朱雨又惊又喜,讪讪地给皇帝换了茶。
经此一事之后,朱雨与银雷方才不再敌视刚到太极殿当差的郁小太监。
因着皇帝给郁从华的赐名,满宫上下都知道了皇帝对这个小太监的看重。
从前的郁有志被人呼来喝去,总是被差遣干各种杂活儿,到了太极殿之后,吃得好,穿得好,掌殿的赵公公给安排了一个小单间住着,门外还专门有一个中年太监守着给他提饭打水铺床。他刚到太极殿时还战战兢兢地等上差,后来发现根本没给他派活,哪怕他没品没级,太极殿的大太监们还是客客气气地对他,顿时就膨胀得不行了。
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无聊就去找从前的小姐妹疯玩,还有个中年太监给他充当打手,把以前欺负过自己的坏人都打了一遍,走到哪儿都是威风八面。这日子啧啧。给个神仙都不换!
这日郁从华吃过午饭,在太极殿背后的墙根处摆了个躺椅,舒舒服服地晒了个太阳,打算回毓秀宫找贞儿玩儿。贞儿是他目前最好的小姐妹,长得很漂亮,以前他都高攀不起的!
前几天贞儿和他说了,等长大了就和他结菜户对食,就是他的婆娘了!
服侍他的胡太监提着食盒,里面装着皇帝赏赐给郁从华的御用糕点。皇帝虽然不会天天召见郁从华,可是,那日皇帝见他喜欢吃糕,就吩咐膳房,每天给郁从华送六样小点,宫里咸的甜的油的酥的糕点花样极多,每天送六样,一个月都能不重样的!
郁从华自己很爱吃,不过,他还是愿意留下一半,给他喜欢的贞儿分享。
对食对食,不就是坐在同一张桌上,对面而食吗?
郁从华欢快地蹦达在皇宫之中,有了皇帝的宠爱,他过上了一生中最幸福得意的日子,连皇帝的太极殿他都能进去找个座儿,皇宫里还有什么地方他不能随便蹦达?他得意地在宫道上晃荡,一路上见到他的宫女太监都纷纷向他行礼,认识他的则要上来谄媚两句,他都故作高傲地摆手表示别来套近乎,你高攀不起!
冬日午后的阳光很暖和,郁从华蹦达出一身细汗,终于到了毓秀宫。
皇帝如今六宫空置,毓秀宫也没有主子,只有几个大宫女、大太监,带着十多个小东西守宫洒扫。这样没有主子的奴婢是绝不敢得罪从太极殿出来的郁从华,他每天都要来找贞儿玩儿,大咧咧地迈进宫门,大喊道:“贞儿?贞儿?我给你带糕了!”
没人理会他。这也很正常,贞儿是个漂亮的小宫婢,漂亮的小宫婢都很高傲。
郁从华带着胡太监一路去找,他们有很多秘密私会的地方,比如假山下的小洞穴,花丛下的草窝,毓秀宫还有一口苦水井,旁边放着一个封口石板,常年不封,就撇在一侧高高的踏跺上,拢成一个三面合拢的小空间,足够两个小孩儿躲进去偷懒翻花绳、玩手指。
找了假山,找了草窝,贞儿都不在。郁从华就去苦水井,刚进门就看见满地鲜血!
他惊叫一声:“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