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衣长宁本是跪在衣飞石身边,隐有依依孺慕之色,见皇帝来了立刻转身膝行退了一步,俯身额头触地,相比起皇帝亲昵随和的口吻,他的姿态恭敬得近乎卑微便有一丝格格不入。
换了任何人来看只怕都要骂他不识抬举。
皇帝看在襄国公的情面上,对你如此温颜和蔼,你却故意卑微若此,做给谁看?
衣长宁不是做给谁看,他是真的害怕。
谢茂确实不会跟小孩子一般见识,每每在襄国公府见了衣长宁态度都非常温和。然而,从当年皇帝匆促驾临衣飞金灵堂,衣长宁在二叔的指点下初次拜见皇帝起他就知道皇帝不喜欢自己。
这不是皇帝第一次说笑着要给他重新挑师父了。
他第一次在襄国公府偶然撞见皇帝时,皇帝就哄他说二叔硬邦邦的不会教人,跟二叔习武仔细要挨捶,还说要赐他几个羽林内卫个个高大英武身负皇差以后就专门陪他玩儿给他当护卫,逛街出门绝对威风凛凛。
若换了个天真不知事的世家娇子,说不得就被皇帝这么宠溺的示好给忽悠瘸了。
那次被衣飞石打个岔子,尽量无视地敷衍了过去。第二天,衣飞石还专程紧张兮兮地找他说话,告诉他绝不会捶他,深怕他被皇帝哄了去。
衣长宁知道,皇帝的做法,就是大哥写信来告诫他的“溺杀”。
衣长安去了凉州,被看得很紧,连写信都只能三个月一封,还要被检查信件内容。害怕弟弟被教坏,衣长安抓紧每一封通信的机会,先用九成篇幅痛诉衣飞石有多坏,另外一成就是告诫弟弟要好学上进,不要被富贵安逸所迷,谨防被溺杀。
被衣长安严防死守的衣飞石丝毫没有坏心,反倒是皇帝想要溺杀了他。
衣长宁如何不对皇帝心生警惕?
只是,他年纪还身边也没有合适的长辈可以模仿、学习,面对皇帝的虚伪的善意,他无人可以求助,只能地选择本能的谨小慎微保护自己不僭越,不多话,能躲尽量躲。
“给陛下磕了头就下去吧。”
不等皇帝再说话,衣飞石就出面解围,将侄儿打发了出去。
实心眼儿的衣长宁砰砰砰磕了头,额头砸在被艳阳晒得滚烫的青石板上,就是一团绯红。衣长宁磕了头,佝偻着肩膀恭敬后退,一直到门廊之下都弯着腰。
谢茂顿时有了一种恶霸欺负小毛孩的滋味,更让他知觉微妙的是,他的小衣好像就是那个守护小毛孩的侠客?朕做什么了?朕不是替那屁孩子解释吗?
“跑得这么快,这是怕朕把他吃了?”谢茂含笑道。
衣飞石迎了一步,单膝武跪施礼:“陛下今儿来得早,咱们一同用膳,叫他先回家。”
旦夕伴驾多年,除非正式场合,衣飞石基本上都有了御前免跪的资格。今日皇帝隐有指责,他立刻就跪迎了一次,也不等皇帝叫起就很自然地起身了。既有赔罪求饶的意思,又不显得太生疏刺心。
久不客气的爱人都跪下赔罪了,谢茂哪里还能再问?他接受了衣飞石的撒娇示好,立刻就忘了衣长宁的事,笑道:“是有些饿了,今儿在哪里摆膳?清凉小筑么?”
“正当午,日头太烈,陛下,午间就在这儿用膳可好?我立刻叫人摆冰山。”
六月暑气太重,又在午时。
衣飞石担心皇帝又热又饿,还跑去一里外的清凉小筑摆膳,那得热中暑。
自从两年前谢茂与衣飞石在水亭子吵过架,谢茂就不爱往那地方去了,衣飞石也怕皇帝看着碍眼,干脆叫人把那个亭子拆了,只剩下一片荷塘。如今襄国公府避暑的地方就是去年改造好的清凉小筑,和水亭子一样,引水浇灌屋顶,四檐落水成帘,又因八面无墙,仅有竹帘纱笼,凉风一吹,异常清爽。
衣飞石早就让人去把清凉小筑的水帘打开了,因天热,里边还摆上了冰山。
哪晓得皇帝来早了一步,还直接找到了书房来。衣飞石自己寒暑不侵,又因衣长宁在打拳,少年阳气足,怕冰山寒气侵体,这个院子一点儿降温的措施都没有。
谢茂才来一会儿就浃了一身汗,不过,他养气功夫十足,也不喊热,拿着折扇轻轻地摇。
衣飞石心中愧疚,若没有教导侄子习武的事,处理好家中庶务就候在清凉小筑,哪里会让皇帝如此难受?他接了朱雨手里的纨扇,轻轻给谢茂打扇,陪谢茂进屋坐下之后,他又从衣内摸出颈悬的千年冰魄珠,打开瓷扣,放在皇帝身边。
凉意幽幽散开,谢茂看着那瓷扣就忍不住嘴角含笑。
下人送来毛巾和干净衣裳,衣飞石亲自服侍皇帝更衣擦身,被谢茂一把抓住手腕:“朕渴了。”
“上茶。”衣飞石忙吩咐道。
谢茂却仍是拉住他不放,看着他的嘴:“朕渴了。”
衣飞石看着他,才突然想明白他在要什么,莞尔一笑。得,先给皇帝解渴。
谢茂在襄国公府的日子总是过得非常畅快,不独是那点儿床笫闺阁之事,他总觉得在襄国公府,不止他自己更轻惬放松,衣飞石也自在许多。这日顶着暑气激战两次,洗漱之后舒舒服服地吃了顿清粥小菜,日头渐夕,谢茂与衣飞石就在襄国公府里散步。
毕竟在一起有些年了,夫夫之间那点儿不说腻味了吧,总也不像头几年那么频密。
前两年衣飞石休沐日几乎都不下床,也不知从何时开始,皇帝偶尔就会带着他在园子里散散步。
“你这教孩子的法子就不对。你自然是聪明绝顶,这世上哪能个个都像你?便是你来教朕打拳,朕是十足认真听了,朕也听不懂。难道朕就是不经心了?”
谢茂不想在衣飞石心中落下个欺压毛孩子的恶霸形象,总得给自己找补几分。
衣飞石低声道:“臣以后慢慢教他。”
谢茂本是沿着垂杨小径漫步,闻言转身,看了衣飞石许久,突然笑道:“好。”
他是曾经想着把衣长宁和衣飞石隔开,不愿衣飞石和这倒霉侄子关系太近。
毕竟周氏因衣飞石举察而死,衣飞金又死于相思。衣飞石又是个对内仁忍的脾性,以谨慎计,让衣飞金一脉永不出头,彻底和衣飞石没了关系,谢茂才能放心。
如今衣飞石把衣长宁拢在身边,尽心竭力地教养着,这都有一、两年了吧?
别说那是衣飞石的侄子,就算是衣飞石养的一条狗,谢茂都要高看一眼,他哪里舍得再把衣长宁从衣飞石身边撕开,让衣飞石伤心?他今日出面替衣长宁解围,不也是觉得衣飞石冤枉误会了衣长宁,怕叔侄之间起嫌隙么?
衣飞石却这样地提防着他。
他才说衣飞石“教得不对”,衣飞石立马就强调,我以后慢慢教。言下之意,别想我会放弃他,也别想给他重新找师傅。
二人相伴多年,相知太深。
哪怕衣飞石尽力掩饰了,他骨子里的戒备仍旧落在了谢茂眼中。
因立嗣女一事,二人始终有心结未达成妥协,这些年相处时难免就有些粉饰太平。相爱都是很简单的,具体到家族、后嗣的利益上就变得复杂了。谢茂对此很想得开,他确实曾对衣长宁怀揣恶意,怨不得小衣提防。不让他管衣长宁的事,他以后就都不管了呗。
谢茂了解衣飞石,衣飞石又何尝不了解谢茂?
他说一个“好”字,衣飞石就磕巴了:“陛下”
“赵从贵?来把蚊虫熏了。”
谢茂指着身边一处瑰石别景,牵住衣飞石的手,“待会在这里好么?朕让人扎上纱棚。”
“好。陛下,宁儿还能养好的,我”衣飞石连忙解释。
“那你好好养他。”谢茂不愿和衣飞石吵架,又实在不想听衣飞石战战兢兢地解释,他仍旧态度温和,口吻中也没有丝毫不耐,可是,他打断了衣飞石的解释,“是朕错了,咱们俩私下一处,说些私事就是了,刚才朕就不该提他。他是你家子弟,你照例教养就是。”
衣飞石顿时语塞。
皇帝语态再是温和,这番话也是警告敲打,朕不想听衣长宁的事了,再说就是你错了。
夜色降临之后,皇帝指点的地方也被宫人清理干净,四帷扎上轻纱,远处有侍卫把守。谢茂拉着衣飞石靠在瑰石垒砌的假山之上,笑道:“也不知这回能睡几个地方?”
看着微弱烛火下皇帝含笑的容颜,衣飞石也就暂时忘却了旁人旁事,醉在一片热浪之中。
休沐结束之后,皇帝从密道回了太极殿,衣飞石进皇城安排好防务。
恰好有些空闲时间,孙崇来提醒说徐阳骏在三凤楼等候,衣飞石便换了衣裳赴约。
三凤楼是皇城北边最繁华的一座酒楼,先后曾有三名艳名远播的市妓常驻于此,所以得名三凤楼。衣飞石这些年鲜少出门,出门也是陪皇帝微服私访,皇帝也不爱逛酒楼,进门见着往来穿梭的闲汉、焌糟、小厮,再有娇笑声美的市妓卖唱劝酒,竟觉得有些陌生。
徐阳骏也不知道衣飞石何时能来,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着吃茶,楼下还雇了两个闲汉眼也不瞬地盯着,吩咐若是见着一位英俊潇洒脸上带个四四方方疤痕的贵人老爷来了,马上请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