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目望去,绮丽楼前车水马龙,行人熙攘。
二楼姑娘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倚阑而立,笑靥含春地招呼着经过楼下、翘首张望的恩客。
我摆了摆手,示意老齐上前。
楼前金桂树下,诸葛清着一袭月白软罗袍,脸上蓄着笑,正与绮丽楼的常客——扬州长史寇庆德攀谈甚欢。
我朝下努了努嘴,轻笑一声,“安排这书呆子应付这些酸丁倒合适!”
老齐眯着眼,笑着说道:“本想着书呆子会对这种皮肉生意不屑一顾,没曾想,人家又会算账,又擅应酬,咱宫里那么多生意,他偏偏挑了绮丽楼。”
“怕是看上了楼里哪位姑娘……”我晒了一声,“他的底细查得如何?”
“原来在陈留郡做书吏,官声倒算清明,安贼叛乱时,不肯跟随太守裴胜宗投降叛军,逃了出来,在洪泽湖落脚,乡里乡亲收到消息就去投奔他,渐渐成了气候。”
“他没有家室?”
“唉,听说叛军攻入陈留时,被乱军冲散了,一家老小没来得及逃出来,都被祭旗了.”
“敢情成了浪子?”
“浪子好啊!”老齐一笑,“浪子不会再自寻烦恼,没心没肺的,活得久。”
我又问:“这些是他告诉你的?”
老齐忙道:“我旁敲侧击地问了老七,又派人跑了趟陈留,找了郡守府留下的老吏,倒也把他的底细盘了个清楚。”
从绮丽楼顶举目望去,夜幕降临,浩浩然仿佛洪泽湖无垠的水面,群星璀璨。
我幽幽道:“水寨那边可以着手安排了,人手要安排足,一刻都耽搁不得。”
*
重阳的黄昏。
黄昏里,瘦西湖畔悬挂彩色灯笼,璀璨芒然,沿着杨柳岸绵延,宛若火龙迤逦而行。
二十四拱桥上、水岸边,人头攒动,男女老少正扒拉着青石栏杆,殷切地注视着湖面。
湖色苍茫,一艘艘悬挂彩灯的画舫游船正从四面八方曳曳行来。
为首游船行至二十四桥,于水岸附近的空阔水域停下。
那船高跷起的船头似凤首,船身宽敞,甲板上布置江南风格的庭院。
庭院内花木扶疏,菊英飘香,丛丛簇簇的,深紫流白。
花丛中央置戏台,伶人在台下围坐,琴声潺湲,笛声悠扬,有美貌歌姬玉立台上,歌声清脆婉转,所吟唱歌词也是极美。
游船四周阑干上、戏台四周,皆密密悬挂彩灯,足有数百盏,映得花船灯火璀璨。
离得近了,周遭百姓看得真切,顿时欢呼雀跃,口中高喊着“张大善人”。
张大善人正昂扬矗立船头,身披暮色里仍旧显眼的杏黄袍。
胸口金线团绣折枝牡丹富贵,袍摆金银线密绣祥云如意。
黄金腰带镶嵌各色宝石,五彩斑斓的,在夜幕下熠熠生辉。
腰间挂着朱红色缎串绣珠葫芦,垂下的金色流苏在晚风中翩然飞舞。
顶顶难得的是,大善人不带半点架子,大金元宝似的身体托着一张肉包子似的胖脸,朝着拥簇的百姓颔首行礼。
挥手致意时,大拇指上的虎骨扳指,号称汉高祖曾经佩戴的虎骨扳指,晃得人眼都花了。
如此显贵的派头,即便如今遭了难的天家都自叹弗如。
张大善人和声问候百姓,还说,“今儿个悲田坊又接进来好些个孤儿,唉,都是乡下饥荒死了家人的,没事,来到坊里,衣食用度管够,下午,我还去瞧了那些孩子唉,真是造孽,可怜见的!”
百姓唏嘘一片,对他愈发当神一样供着。
大善人垂目拭了拭眼角,抬起头来,展颜一笑,道:“好了,重阳节可是我们扬州城一年一度的鉴宝会,说些个高兴的,今晚受邀的客人,皆是江南地界上的名士,个个都带了拿得出手的宝贝,给大家掌眼。”
百姓欢呼声如潮。
青蚨钱庄从不缺宝贝,我挑了件颇为中庸、不引人瞩目的。
此刻,我们所乘花船停在天启花船的一侧。
假扮成侍从的我,与另外一名侍从,并排立在假扮成庄主的诸葛清身后。
在这种场合,碧霄宫人出行,皆着青衫,佩青铜面具。
暂代庄主的诸葛清,一袭月白软罗袍从容就坐,显出庄主身份。
我冲老天翻了个白眼,晒了一声,道:“二当家,你看看他,白白胖胖,圆圆脑袋、圆滚滚的肚皮,活像他腰上挂着的宝葫芦,把人气都吸光了,这种人善才怪呢!”
诸葛清庄主派头十足,翘着二郎腿,欣赏着花船上的美女,手上捏着折扇,轻打着节拍,莞尔一笑,“你说他像宝葫芦,人家都说他是大肚弥勒,能容天下万事呢!”
我咋舌,“这难道就是银子光环?”
“那是!”诸葛清呵呵笑道:“谁像大当家你,出门就是一副小叫花的行头,那会儿子,把寨子里的人都忽悠得够呛……”
现在处熟了,他不再怵我,说话胆子也肥了,摇头晃脑道:“这副打扮,鬼都怕,无论谁见了,还不退避三尺。”
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师傅说过,人跟狗一样欺软怕硬,宁要人怕,莫叫人笑。
“看看,看看——”他手中的折伞指点着,“人家那身袍子可是巨鹿陈家的撩绫,比金子还贵,御用之物。”
我呲他,晒了一声,“连皇帝都没见过,还御用之物呢?!”
他怼我,“好像你见过?!”
不但见过……唉,往事不堪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