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屋外的斑驳墙角下生满杂草,方清月走过之处,几只蜜蜂在草叶上方嗡嗡飞旋,动作晕头转向,方向感极差。她没有停步,目不斜视简短回复完一封工作邮件和混血同事发来的一条确认专业术语的德汉双语互译,再抬起眼时,已经走到那片断崖边。
云层继续聚拢,海岛上的好天气已然一去不返。两棵孱弱痩树风中摇晃,像两个垂暮佝偻的疲惫老者。
两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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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她和成辛以站在码头目送轮渡渐行渐远时,空气里就已经有了不容忽视的雨水迫近的味道。客货合一的渡口甲板上,几个穿背心的散工议论天气,说看样子这大概就是今天出港的最后一班了,可以早点收工回去喝酒。但滩边游客照旧密集,上岛人数与离岛人数相当,似乎没有外来游客会被风雨预兆扫去兴致,也许是因为阳光暂未退场,甚至还有几个年轻人正顶着愈渐狂妄的海风刚刚展开搭帐篷的第一步。
在将民宿生意交待给小卖部老板娘之后,王芸便自始至终没再多说过一句话,只是不停无声流泪,紧紧抱着睡眼惺忪的女儿,跟在成辛以身后。
“沿途不要惊动任何人。小曲会在那边码头接你们。回队里之后把她们照顾好,等我们回去再说。”
对于这一突发情况和成辛以的临时指示,田尚吴并没有表露出太多惊讶,只是看了一眼这对母女和王芸仓促收拾的背包,便点头答好,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剩下的档案该由谁来查。方清月默默猜想这应该也是他和成辛以被说相像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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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是下午四点半,码头客运时刻表上显示原本该有一班轮渡离港,但除了耳边呼啸的风,的确再听不到任何汽笛声。
她站在木头围栏边上,向下眺望崖底大片峻如钢铁的黢黑礁石。海浪沿着黑礁外围一层一层绽开来,高高溅出白色泡沫,又一只海鸥发出无比难听的嘶叫,仿佛崖边戾瘦枝条撕裂了它的喉管。
从这个高度直冲下去,确实几无生还可能。她眯眼盯着下方礁石表面的一处坚硬纹路,回忆档案里吴文奇父母的脸,想象着车祸时的场景,却又突然想起自己十年前从高处跌下去的那一次经历。那时目之所及的地面也是这样的黑,只不过更平坦些,没有这般嶙峋陡峭似山脊。那时她住院两月余,又躲到德国去接受一整年的心理治疗,疗程结束之后,袁老爷子曾一度偷偷担心她会落下惧高的阴影,还明里暗里变着法儿试过她几次。但很神奇,她竟然没有。心理学真的是最难以捉摸的深奥理论。
不惧高,但还是怕听到那桩案子、怕提到关联的人,看似有长进,又没有。
看似痊愈了,但其实呢。
她摇摇头,把私人情绪赶走,手腕搁在木头栏杆顶上,指尖一下下漫不经心轻叩着,一边观察崖底,一边等成辛以过来。
刚才应该接到她眼神暗示了吧……怎么还不过来找她……她这局可是赌赢了……
她吹着风,脑子里接着刚才的新发现往下捋出可靠的推理线,思绪却不自觉回到刚送走王芸母女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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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送走王芸和田尚吴之后,两个人从码头一路走回吴家老宅。原本当时她还在细细琢磨王芸的哭诉——腿上一道旧疤痕根本做不了刑事证据,充其量只是个进一步巩固她和成辛以猜测的推动力,甚至也有可能只是王芸记错了位置——但成辛以似乎并不认为这一点值得深思太久。
因为他问的是别的事情。
“等下你一个人可以么?”
“什么?”她的思路被打断。
他用下巴指指吴文奇老房子的方向。
她有点不解。“可以是可以。但你要去别的地方么?”现场取证这种事情应该是人多一点进展更快吧。
“我和老杨在门外等你,那两个人需要分开,我会让曾焕去帮你。”
“为什么?”她想了想。“你需要……集中精力套话?”
成辛以扯扯嘴角。
“不是。因为我懒得进去。那栋房子里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可查的。就算真有线索,也早被他们销毁了。这伙人虽然算不上聪明,可也不傻。”
但她不甚赞同。
“物证线索是没那么容易被彻底销毁的。何况就单单销毁的动作本身也会留下痕迹,如果能发现这样的痕迹,不也属于重要线索么?”
成辛以不以为然地晃了晃脑袋,抹掉新生的汗,语气轻松如常。
“要打赌么?”
……幼稚。方清月默默腹诽,但接茬接得毫不犹豫,甚至还轻轻“哼”了一声。
“如果我能在那栋老房子里找出有用的线索,就算我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