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自顾自凫水的野鸭子毫无征兆地从芦苇荡里扑棱出来,身影闪过之处,激起一大片水花,方清月偏头看去,正巧这时成辛以重新站起来。
“怎么了?”她问。
“我……去拿毯子,很快回来。”
这会儿成辛以的目光好像不太情愿落到她身上似的,她目送着他大步跨回男生帐篷的背影,咬着嘴唇没说话。等他很快再出来时,手里果然多了条警校发的黑色毛毯。
“你盖着点,别着凉了。”
“……”
方清月默默低下头,看着那条秋冬季节才用得上的厚毛毯被盖在自己露在外面的大腿上,不知道为什么,嫌热拒绝的话自动咽回了肚子里。
其实她也有点不明白这种突然就诡异起来的氛围是怎么一回事。算起来,他俩谈恋爱都一年半了,抱过也亲过,单独约会无数次,还去过彼此的家,甚至严格来说,其实早在谈恋爱之前他们两个就“抱”过不止一次——
——第一次是大二寒假地铁站遇险、他扑过来救她的时候,第二次是大三上学期洪灾现场那个脏兮兮又矫情的重逢拥抱,还有确立关系当天被他堵在实验室的那次,也算是半个拥抱吧……
她自觉也不是个过于保守老派的人,何况他们现在只是平平常常坐在一起而已,还没抱也还没亲,怎么莫名其妙就变拘束了呢……
等等,什么叫“还没抱”、“还没亲”,怎么好像非常笃定接下来他们一定会抱会亲一样。
小腿有点痒,她低头一看,是只小青蛙,正趴在垂落一角的毯子底下一鼓一鼓地蹭,似乎想要从她腿边跳过去。
她皱眉收腿,提起毛毯躲了一下,而成辛以这时似乎正要伸手给她整理毯子,她一躲,毯子边角离开原本的位置,他的指尖就突然毫无阻隔地摸上了她膝窝。
……
她怔了一下,回头看他,莫名觉得有点热。脸也热,身上也有一点点……尤其是被他摸到的地方……
而他似乎也在发呆,眼睛在看自己的手,没第一时间收回去。
……
青蛙从腿边跳走,方清月定定神,正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这种不知缘由的僵硬,成辛以倒是回过神来了,收回手,应该也是想打破尴尬,轻轻咳了一声,随便找了个话题。
“……你……渴么?”
她忙不迭点点头,是有点口干。
成辛以拿了水拧开递给她,等她喝完,又拿过来自己仰头灌了一大口。
接着,又是一片奇妙的寂静。
刚才他不是在看球赛么,不用继续看了么?这么快踢完了?她默默想着,正想开口,又听他道。
“方清月……你……想……听歌么?”
“嗯……”贺暄带来的吉他还躺在那片草地上,下午贺暄显摆的时候,还嚷着让他也弹来着,但那时他很嫌弃地摇头拒绝,她还以为他是不会弹。
不过这会儿调音的架势倒挺专业。
调完抬头,见她颇有兴趣地在瞧,他似乎讪了讪,摸了摸耳朵。
“那个……我很久没弹了,你别抱太大期待。而且我只会两首,一首A、一首B,你选一个吧。”
“不能先A后B、两首都听么?”
“也行啊。”他挠挠头,跷起腿放好吉他,极罕见地有几分憨,清了清嗓子。
就在方清月以为他要像贺暄下午时那样开始边弹边唱一些流行歌曲时,从那双被许多女孩子发花痴的漂亮手指底下传出的却是纯粹的指弹。
先是空灵的泛音,但旋律清清楚楚,既简单又好听。
羽、徴、角、商、宫。
是《沧海一声笑》。
她露出笑容来,上身倾过去,手肘拄着膝盖,下巴压在掌心里,静静地听。
泛音几个小节过后,就变成了重叠的琶音,宽厚,明亮,在这样渐入沉暮的紫黑色夜晚,有远处此起彼伏的青翠山脊为幕,时而响起的蝉泣蛙鸣做和声,竟然真的隐隐生出一番别致朗阔、畅意抒怀的江湖味道。
夏夜凉爽,可大概平时确实弹得少,他的侧脸绷得紧紧的,唇线抿着,专注得不得了。一曲弹完,甚至还出了点汗,额头在营地灯的晃映下,闪着点点晶莹。她笑眯眯拍手鼓掌,又伸手给他擦汗。
“好听。”
“还有一首。”被她夸完,他却好似比刚才还紧张了,又摸了一把耳朵,犹豫片刻。
“这个倒是练了有段时间,但最近太忙了,可能有点手生。”
他摸着耳朵皱眉琢磨了一会儿,似乎在回忆谱子,然后还有模有样地去拿了贺暄的变调夹。
——
月亮升起来了。
夜空朗澈,一丝云都没有。好似在他弹出前三个音符时,连蛙鸣蝉音都统统肃静了下来,因此她也几乎是在前三个音符响起的一瞬间就认了出来。
是那首歌。
是大一那年寒假聚会,她与他遥遥对视着唱卡壳、后来又被他把三行歌词写在天台雪地上、见证他醉酒上头的表白的那首情歌——《涟漪》。
方清月笑容更深,眼睛一瞬不眨望着他聚精会神的脸,听着熟悉的旋律,脑海中回忆起三年前那场热烈莽撞的大吼式表白。三年后的成辛以在面貌上并没有太多变化,同一个方向的侧脸,与她大一寒假回家的高铁上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一样精致,棱角分明,轮廓出众。但头发更短了些,加上只穿了黑色老头背心,手臂和肩颈的线条格外显眼。以前她怎么没注意到呢,他的肌肉线条这么好看……
又到了那三行歌词——
——静默亦似歌,那感觉像诗,甜蜜是眼中的……
她抬眼望他,正好他也自吉他上方看过来,对视之间,她清楚感觉自己的心跳骤地快了几分,乱了原本的节奏。
然而就像是故意的,弹完相同的这三句之后,他竟也停下了,就像当年她唱到一半一样。
最后一个音符的余蕴在湖岸周围缓缓漾开,真仿若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好听么?”他一脸正经地问。
方清月捂住脸,有点羞,但还是坦诚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