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鸣钟的秒针走了一圈又一圈,日头越升越高,天蓝成了一汪湖。
这世道什么都分三六九等,唯有这日头是公平的,它照着乌纱帽是这样暖,它晒着花纱帽也是这样得暖。
“砰”地一声,四合院的大门被推开了,田弘遇和吴夫人一左一右地架着宣武门前被众人围观的那名女轿夫进得门来。
这是一座典型的“一进院”,整组院落呈“口”字形,从胡同巷口进了街门直接就是院子,院子由由倒座房、正房、厢房围合而成,北房为正房,东西两个方向的房屋为厢房,南房门向北开,是为倒座房。
院中遍植花果树木,郁郁葱葱,阳光均匀一撒,那绿叶子肥得就像是生了一层膘。
女轿夫身材纤细,长得既瘦又小,此刻被两个身强力壮的中年男女挟持着,一时也抽不出手、使不出力道。
经过院子时,她头上的花纱帽被蹭得掉了下来,落在了泥地上,女轿夫见状,不由“哎哎”两声,不料田弘遇与吴夫人跟压根没看到似得谁也不理她。
待得两夫妻合伙将她推进了正屋、关严实了大门,那顶纱帽才从花草中被捡了起来,轮转到了田弘遇手里。
田弘遇坐在紫檀南官帽椅上,盯着纱帽沉着脸一言不发。
吴夫人带着女轿夫站在田弘遇面前,左看右看见谁也不先开口,赶紧推了一把女轿夫,朝她轻声唤道,“秀英啊,快跪下给你爹认个错,你爹为了把你捞出来,那可是费了大力气了!”
田秀英瞥了吴夫人一眼,刚弯下膝盖,就听得田弘遇出声道,“跟爹说实话罢。”
田秀英半弯不弯的膝盖立时便僵在了空气中。
难道田弘遇已经发现他女儿的里芯儿被换过一遍了?
不至于罢。
像穿越这种事,在田弘遇这种古代土著眼里不应该等于“鬼上身”吗?
他的语气不应该这样平静啊。
父女俩僵持片刻,终究还是田弘遇抬起眼来,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你跟爹说实话,他是谁啊?”
田秀英的肚子里盘旋着一万种心思,一下子竟然没有反应过来自家老爹在问什么,“‘他’?”
田弘遇与女儿对视片刻,以为田秀英是在故意装憨,又耐着性子问了一遍,“他是谁啊?能让你命也不要,父母也不要得乔装出城,与他私奔?”
“我倒是想见识一下,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小子,竟然有这样大的本事,不但能勾得一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与他两情相悦,还能让这位小姐心甘情愿地放弃当选信王妃的机会。”
“我方才一路上我就琢磨啊,这到底是男狐狸精修炼成人形了呢,还是哪位神仙专门下凡历情劫来了?”
原来田弘遇是误会她要与哪个野男人私奔。
田秀英重新站直了,这会儿她倒觉得有些好笑了。
是啊,在古代男人眼里,能让一个女人冒着舍弃性命的风险逃离原生家庭的,只会也只能是“另一个男人”。
田秀英回道,“没有谁勾引我,是我自己想跑的。”
田弘遇看了看田秀英,满脸写着“不信”二字,“倘或你现在自己说出来,我就给那小子留一条活路,倘或你咬牙不说,往后却被我找出来勾引你的那小子是谁,我是定要将那小子千刀万剐的。”
田秀英笑笑,十分平静地道,“爹爹这么厉害啊,想剐谁就剐谁,皇上判斩立决都没爹爹干脆。”
田弘遇朝女儿伸出两根手指,慢条斯理地背诵道,“《大明律》中有条文,‘凡设方略而诱取良人,及掠卖良人为奴者,皆杖一百,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杖一百,徒三年,因而伤人者、绞杀人者,斩,被掠之人不坐,给亲完聚’,这是朝廷治罪掠人卖人者的法。”
“《大明律》中还有条文,‘凡采生折割人者,凌迟处死,财产断付死者之家,妻子及同居家口,虽不知情,并流二千里安置,为从者,斩’。”
“‘若已行而未曾伤人者,亦斩,妻子流二千里,为从者,杖一百,流三千里,里长知而不举者,杖一百,不知者,不坐,告获者,官给赏银二十两’,这是朝廷治罪采生折割者的法。”
“我是你老子,只要我上衙门去告状,天理人情都站在我这边,就是皇上亲自开堂审理,有太祖皇帝定下的《大明律》在前,我也是一告一个准。”
“倘或你现在说出来,我顶多也就按照‘掠卖良人’的罪名状告那小子,打他个一百杖,让他去边远之地吃个三年的苦,我也就算出了这口恶气了。”
“倘或你现在不说,往后要让我找到那小子,我定要告他一个‘采生折割’之罪,说他拐你出去,是要折断你的手脚,割了你的舌头,烫瞎你的眼,再把你卖到穷山恶水里去行乞。”
“这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出了一个如此凶残恶毒之人,做下这等丧尽天良之事,这衙门难道还能不还我这个当爹的一个公道?”
田秀英的喉咙开始发干,“爹爹竟也不在乎我的名声?”
田弘遇冷冷地竖起第三个手指,道,“《大明律》中还有条文,‘凡骂人者,笞一十,互相骂者,各笞一十’,而有功名者骂人无罪。”
“若这小子胆敢坏你名声,待这案子判下来了,我再把状子往这小子家门口一贴,花几个小钱找当地的穷秀才日日往他家门口叫骂,保准让这小子一家都臭名远扬,他娘他老子都没脸在老家待下去。”
田秀英不由挑起了眉。
田弘遇虽然只是一个正七品的把总,在重文轻武的大明连上朝跪皇帝的资格都没有。
但他要是想采用法律手段维权,用《大明律》来棒打鸳鸯,保护女儿,那没权没势的普通男人还真不是他对手。
不得不说,田弘遇寻摸出来的这两条律法还真是稳准快狠,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
所谓“采生折割”,是一种故意制造职业乞丐的极其残忍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