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学宁依旧坐在椅子上,施施然看着弘历,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黑色的眸子把弘历看得浑身冒凉气。
少顷,赵学宁开口了。
“据我所知,乾隆十六年以前,你对文字的看法其实是比较正常的,因为你的父亲是一个施政严苛的人,伤人太多,以至于风评不佳,你不喜欢你的父亲,你更向往你的祖父。
伱希望给后人留下一个宽仁待人的明君的形象,希望成为一个标准的圣君,所以你普免钱粮,恩待群臣,你所听到的也都是些赞美之言,你还记得吗?乾隆宝,增寿考,乾隆钱,万万年。”
“你……”
“但是这份奏稿却极大的冲击了你的内心,随后,你下令硕色追查这份奏稿的来源,你要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结果一查之下,得到的结果令你大为震惊。
因为你本以为这份奏稿只是少数几個人传抄,可追查之下才发现这不是贵州一省的事情,全国各地都发现了传抄这份奏稿的人,乃至于一些土司辖区都有人传抄里面的内容。
你很震惊,很疑惑,甚至感到惊恐,你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自己做了那么多爱民的好事,却依旧让民间对这份奏稿如痴如醉的追求着,以至于其广为传播。
所有人似乎都忘却了你对他们的恩德,忘却了你做过的好事,于是整整两年间,你疯了一样的寻找幕后真凶,但除了牵扯的人越来越多,网越撒越大,你根本找不到始作俑者。
到最后,你只能把传抄过这奏稿的两个低级官员定为真凶,杀掉了事,虽然如此,你心中的怨恨、恐惧却不能平息,你觉得自己已经很圣明了,可天下万民却不能明辨是非,却到处传你的谣言,这让你无法接受。
于是,你想起了韩非子说过的话,统治一国,治理百姓,需要的是对他们如畜生一样不断加以鞭策,而不能养恩爱之心,因为老百姓是没有头脑的。”
弘历的眼睛越瞪越大,呼吸越发急促,赵学宁每多说一句,他便觉得面前这个面容俊朗的男人越发恐怖。
“你……你到底是谁?你如何知道这些?你……你是人是鬼?”
赵学宁哈哈大笑,并不回答他的问题。
“伪奏稿案只是刺激你的一件事情,而之后发生的马朝柱反清案又给了你重重一击,从前,你认为只要宽仁施政、让老百姓吃饱肚子,那么自然就不会有谋反的事情发生。
可是马朝柱的事情让你意识到,就算是不饿肚子,只要有想法,那么就会出现谋反的情况,你进一步意识到,愚民记不住恩德,只记得住鞭子带来的痛苦,愚昧且轻信,热衷于小道消息的传播,没有脑袋,没有判断。
更重要的是,经过这种种事件,你开始仔细观察研究历朝历代造反的事件,从中总结出规律,进而意识到在你的祖父和父亲的努力下,整个大清的文武官员实际对你已经没什么威胁,真正的威胁就在民间。
历朝历代有文字狱者,基本上都是打击官员、士大夫,多出于政治斗争的目的,而你的文字狱,则多向民间出手,打击者多为童生、秀才等等,因为你发现对你而言最危险的人,就是那些失意文人。
功名心重,自视甚高,对自己的处境很不满意,最容易生出悖逆之心,这是你所发现的,所以你前所未有的把文字狱打击目标放在了这些人身上。
无论他们操持什么职业,只要触碰了你的忌讳,无论多么卑微,你都必杀之,你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从上至下的告诉所有人,他们不应该思考,也不允许思考。
你所需要的,只有沉默和驯服,只能听从命令,不能有任何怨言,你看似在打击文字,实际上是在打击人心,打击精神,打击人格尊严,让一个健全的人不复存在,沦为可以任你操纵的傀儡工具,这样你才能满意。
最好全天下人都是傀儡一般的工具,只有你一个人可以思考,如此,造成一个大清傀儡帝国,任由你左右操纵,没有人可以威胁到你,这才是最美妙的。”
弘历已经双眼发直,宛若石化一般的一动不动。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完全不曾想象过自己的所思所想居然能被一个人看透到这个地步。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所思所想会被这个人知道。
他是谁?
硕大的问号挤满了弘历的脑袋,他已然无法思考。
可赵学宁还在继续输出。
“自从这件事情之后,你一定重新阅读了韩非子的书,从而明白了恐怖的妙用,恐怖可以使官僚们更加高效,可以使底层民众更有纪律性,使统治者偶尔的仁慈更容易让人记住。
你明白了作为一个强大的统治者,令人畏惧比受人爱戴更加安全,只有在恐怖和严厉的背景下,偶尔展现的仁慈和宽容才更容易为人所颂扬和珍惜。
成功的统治者必须要有两副面孔,一副是圣人般的仁慈,一副是恶魔般的残暴,且后一副面孔的出现频率不能太低,否则就会让人忘掉统治者的威严。
所以,你必须要时不时的发动一两次政治大案,不管是确有其事也好,纯粹是冤案也罢,你总是要让官僚、百姓感受到你的威严和权势,感受到恐怖的情绪。
并且和前朝不一样,你还要把这种恐怖的情绪贯彻到社会底层,让普普通通一届贩夫走卒都能感受到你的恐怖,如此,不仅能为你之前被诬蔑出口恶气,也能达到更好的制造恐怖的效果。
官僚不敢造反了,民间也不敢造反了,大家都被恐怖的情绪笼罩,你的目的初步达到了,但是你还没有满足,因为你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那就是摧毁和篡改记忆。”
赵学宁前倾着身子,双手撑在膝盖上,似笑非笑的看着一脸惊悚的弘历。
“没有人比你心里更清楚你们这大清江山是怎么来的,也没人比你更清楚你们建立统治的过程是何等的血腥残暴,这些血债的记忆无论何时都会成为点燃汉人反抗情绪的火种。
你的父亲为此感到不安,写了大义觉迷录,试图用更缓和的方式来改变这一切,但是轮到你,却放弃了这样的做法,你的心态已经完全扭曲了,你已经彻底的不正常了。
你就是一台权力机器,从法家之术的角度出发,你决定双管齐下,利用文字狱大规模毁书,如此不仅能塑造恐怖氛围,也能实现你篡改历史的目标。
所以你打着修纂四库全书的幌子,实际上是要行焚书之实,任何有关明清之交那段历史的文字记载在你眼里都是毒虫猛兽,非焚之而后快,绝不留有只字片语。
你安排军机要员在武英殿前大规模焚书,昼夜不停的焚书,大量关于那段历史的记述灰飞烟灭,一个民族血的记忆就这样被大量焚毁。
十五万册书,一千万份前明档案,就这样被你彻底的摧毁,你摧毁的不单单是记忆,也是珍贵的文化传承,为了实现你个人的野心和你家族的私欲,你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重罪。
这还不算,你甚至无论如何发动官员搜寻,都会有漏网之鱼的存在,所以你要竭力营造恐怖氛围,以此恐吓民间,使得那些被有意保存下来的图书成为人们眼中的催命符。
如此,就算官员搜查不到,为了保命,民间也会自发的焚毁这些可能要命的东西,你在武英殿前焚书,民间则在家里焚书,一里一外,上下五千年,从未有如此之多的书籍被焚毁,而你做到了。
通过所谓的四库全书,后人可以推算出被你主导焚毁的书籍有多少,但是民间私下里所焚毁的书籍,比你所焚毁的,只多不少,后人再也不可得知全貌。
所以,弘历,我真的很恨,我非常恼恨,为什么我不能早一点来到这个世界,为什么我不能早一点获得更强大的力量,赶在你发疯之前,赶在你焚书之前。
那样的话,我能保存下来多少东西?我能还原多少历史本来的面貌?但是现在一切都晚了,来不及了,你说,我到底要怎么惩处你才好呢?”
赵学宁从自己的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将冰凉锋锐的刀锋贴在了弘历的脸上。
感受着冰凉的触感,弘历浑身一抖,连连摇头。
“没有!没有!朕没有!朕没有!”
“没有?”
赵学宁冷笑道:“说话骗骗别人可以,骗自己就没有必要了,你自己心里很清楚的不是吗?而且也不是没有人能看得穿你的所作所为,你还记得吗?那个被你处死的安徽天长县秀才程树榴?”
弘历忽然间不抖了,一脸看着鬼的表情看着赵学宁。
“你怎么知道的他?谁告诉你的?”
“这你就别管了,你只需要知道,你所做的一切,无论你怎么掩饰,都会有人看穿,并且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