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二年十二月,女皇想进一步巩固西北边疆,欲在天山以北的庭州,设置北庭都护府,取代金山都护府,管理西突厥十姓故地。
天山北路二十三个州,全部纳入北庭都护府管辖,辖境东起伊州,西至咸海,北抵额尔齐斯河及巴尔喀什湖,南依天山。
女皇亲手草拟了敕旨,让上官婉儿去召请凤阁鸾台众位宰相,一起来蓬莱殿封驳批敕。
“婉儿,婉儿,婉儿!”女皇连唤三声,蓬莱殿里空空荡荡,无人应答。
平时,上官婉儿与她形影不离,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女皇有点奇怪,四处寻找她的踪影。
蓬莱殿后有一处抄手游廊,阶下卵石铺成一条甬路,曲曲折折通向后院的假山水榭。几株芭蕉,一丛瘦竹,日光在丛荫里闪烁。
茂密的紫藤花叶早已谢了,只留下虬曲盘错的苍枝,如清溪泻雪,穿石绕檐,将游廊顶梁层层叠叠覆盖了。
假山后面,隐隐约约传来人语声。女皇在游廊下驻足静听起来。
“婉儿博涉经史,精研文笔,朝中每次举行宴集,都是由你担任诗宗,品第群臣的诗赋,可见你的文学造诣之深。”
“这是吾皇对婉儿的信任罢了!”
听声音,说话的是梁王武三思和上官婉儿。
女皇默默地站着,继续聆听下去。
“本王读过你写的《彩书怨》,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此诗一改六朝趣味,清丽婉转,不作纤纤之态,深得世人喜爱。”
这首《彩书怨》,是许多年前,上官婉儿思念李贤时的摹想之作。
此诗对仗贴切、文并绮艳,颇有上官遗风,工稳也不亚于杜审言、沈佺期等名家之流。
全诗八句,皆为律句,首句仄起平收。
“思君”两个字,鲜明地点出主旨,颔联以“香被冷”、“锦屏虚”写出离别的苦闷,兼以“露浓”、“月落”等物,烘托出诗人心中的苦情,可谓是景与情密合无垠。
颈联以“江南”、“蓟北”两个词语,感叹心上人相距遥远,与首联“万里”呼应。字里行间,感情十分真切。
尾联收结全篇之情绪,一个“怅”字,犹如画龙点睛。
上官婉儿投以浅浅一笑。
“《彩书怨》是婉儿早年的诗作。现在的我,不喜欢太清丽或者太婉媚的诗歌。”
“为何不喜欢?”
“清丽的诗句,常常给人淡而无味之感,少了许多气象壮阔的意境;而浮华含蓄的诗句,语不穷尽,全靠人猜测,甚是费劲!”
武三思明眸稍弯,似笑非笑,好像在琢磨她的喜好。
“近几年,你的诗作多为宏伟辽阔的山水诗。可见,你已从伤心往事中走出来了! ‘志逐深山静,途随曲涧迷。’从这句诗中,读懂了你的志向。”
“人居山水间,月明风清、白云入户,心境自然就辽阔起来。婉儿常年幽居深宫,只能在皇宫的园林别业里,写写这些所谓的山水诗。恐怕至死,也走不出这座深宫大院了!”
“别怕,还有本王陪着你!以后你写诗,我读诗。”武三思满眼都是欣赏和爱慕之情。
“谢梁王殿下抬爱!”
上官婉儿不敢回应那热烈的眼神,伸手摘了一片枯黄的竹叶,在手上玩弄起来。
“大周诗人推陈出新,诗歌浩瀚如海。天下人都应记住,律诗之大成,有一半要归功于你们祖孙俩!”
“我祖父虽然开创了上官体,但他词采华丽,缺乏慷慨瑰奇之气。在他的影响下,大唐、大周的诗歌一度绮错婉媚。所以,我发誓要洗濯浮华,将天下诗歌引向恢宏雅正的大周气度!”
“初唐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他们的诗歌还留有一些齐梁之风……”
上官婉儿打断了他的话。
“四杰处于诗文革新初期,难免还保留着一些齐梁的浮艳之风,但诗歌的雅正之风,是由他们首开的。”
武三思笑道:“在你的推动下,当今的文章四友,李峤、苏味道、崔融、杜审言,他们的文字上承汉魏风骨,少了许多宏丽繁盛的描写,多了大周的雅正之风。”
“对!还有沈佺期、宋之问,回忌声病,约句准篇,逐渐着定格律,形成新的近体诗。与我祖父相比,他们的贡献更大一些!”
“沈佺期和宋之问只是在平仄粘句、句数用韵方面,做出了一些贡献,哪里能和上官先辈比肩呢?”
“历史总是在前进的。一代诗人,自有一代诗人的精神风貌。从应制诗到格律诗,本就是一大开创!”
武三思深以为然。
“婉儿说的对!时下诗人,胸襟开阔,抱负远大,诗句中展现的是乐观自信、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风貌。无论律诗,还是绝句,其成就,都是古乐府难以达到的境界!”
“近几日,我在读张若虚、贺知章等人的诗歌。他们性格放浪不羁,文词俊秀浪漫。尤其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意境深远空明,文字隽永大气,诗情、画意融为一体,彻底洗净了六朝铅华。”
“《春江花月夜》的确堪称千古奇篇,不着粉泽,自有腴姿,诗中增减一字皆不能!”
两位文学青年热烈地讨论着诗词歌赋,浑然不知女皇就站在不远处。
一阵砭骨朔风迎面吹来。
上官婉儿花容失色,连打了三个喷嚏,武三思将自己身上薄柿色双胜宝相花披风取下,披到了她的肩上。
他们相互搀扶着,从假山后面走出。
一抬头,看见女皇站在累垂的紫藤树下,正容亢色地注视着他们。
两人敛容屏气,不敢出声,马上伏拜在地。
女皇支走了武三思,冷若冰霜地俯视着上官婉儿:“婉儿,你还记得,额头的疤痕,是怎么来的吗?”
“婉儿当然记得。”她战战兢兢地回答。
在御前,上官婉儿多看了一眼英俊潇洒的张昌宗,女皇龙颜大怒,命人在她的额头施了黥刑,以示惩戒。
她每天剪了梅花花钿,贴在眉间,将伤疤掩盖住。
从那之后,上官婉儿对任何男子,都不敢有丝毫的情感流露。
女皇俯身拉起她,捧着那张天然去雕饰的脸庞,仔细端详着。
两道蛾眉间,一点嫣红色的梅花妆,似乎成了上官婉儿独有的标志,衬得她更加妍姿俏丽、楚楚动人。
“这张脸,总会让朕想起品貌非凡的上官仪。当年,他骑马上朝,经过朱雀大街,俊美的形象和名士气度,惊动了整座长安城。婉儿不仅继承家学,也继承了祖父的仪容,真可谓是名媛美姝。这样美貌又多才的女子,大周有几个呢?”
上官婉儿莫敢出声。
女皇的目光,落在那件薄柿色的披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