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顺子觉得自己选的位置极好,他既能看到对面图书馆中的王巧婵,又能完全捕捉到深藏巷道的黄平州。
他觉得今日“围吊”简单极了,不明白为何黄平州一定要出来掺一脚。那日从警局跑出来后,他一路顺畅,遇到关卡盘问,也只是三言两句就被他糊弄过去了,那群“黑狗皮”一如既往的蠢。就是可惜了他丢在树丛里的那身西装,虽然没他现在身上这身讲究,但还是好看的。从警局出来这个黄平州偏不让他拿,只管催他逃命,等次日他再去看,果然被人拾走了。扔进当铺也是能换得真金白银的,实是可惜了了。
虽说他们俩回来路上是遇到了点儿事情,可最终不也是顺利脱身了?就说那些吃闲饭不做事的不可能抓住经验丰富的他们,也不知姓黄的瞎紧张些啥。
黄平州本就是个半路出家的,什么规矩都不懂还偏要当那个领头的,这行当又不是年龄大的才说了算。他倒是能明白王巧婵当初为何领他进来,毕竟救命之恩涌泉相报是江湖规矩。可说句实话,黄平州那暴吝脾性,能动手就不动口,完全不是干他们这行的料,就算浓眉大眼有何用,从根本上就跟他和王巧婵不是一个路子。
可王巧婵偏偏还就认定了对方。这也不能不说是那姓黄的本事大了,他跟王巧婵搭伙行事这么多年,还从未在那心窍子修成精的女人脸上见到过真正留恋的眼神。只有每次偷偷看黄平州的时候,那小女人的娇俏抑不住地往外头流。她觉得自己藏得很好,可不想想他杨顺子是什么人,女人看男人的眼神他若是能瞧错,那这张脸拿去,他金盆洗手,从江湖上自此消失。
杨顺子早早就有预感,约莫哪天可能事情就会坏在黄平州身上,不是他的暴脾气,就是王巧婵对他偷偷摸摸的心思。果不其然,那天从火车上下来后,本来有模有样的事就开始脱离正轨,变得乱七八糟。
不得不说那姓黄的是真的狠,那一刀果决的。他杨顺子历数闯荡江湖时遇见的那些悍匪,也没见杀人能如此之快的。那小子虽说是有些飞扬跋扈,可罪不至死啊,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一个活生生的人就那么没了,跟割韭菜一样。整个过程就在他脸前头,那铺天盖地的血,险些要把他给淹了。害得他到现在了还每天晚上做噩梦。
他甚至怀疑黄平州是不是早有预谋,杀鸡给猴看的。
杨顺子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把注意力从思绪中抽离,专心在放哨上。
他手中端着洋文书,装作看得兴起,余光却从眼角溜出去做着旁的事情。这本书幸好内页里有插图,不然可得把他无聊死,搞不好连书是不是拿倒了他都分辨不出来。
王巧婵总催着他多识字。他倒是想多识,可字不认识他,他能有什么办法?中国字都认不全更别提这鬼画符一样的洋文了,一页纸看得他直犯困。
还没过三分钟,杨顺子的心思又飞到了别处。他开始想着等“围吊”结束后要去舞厅喝上一杯,跳跳舞,趁着他今日这身好行头偶尔也要打打野味犒劳一下自己。
忽然街角转来的一辆黑色高级轿车彻底吸引了他的视线,把他拽回现实。车牌号是他亲自打探来的,因此他绝不会认错,是和家的车,今天的大鱼进塘子了。
杨顺子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嘴角正噙着笑。自从黄平州亲手宰了几乎到嘴边的鱼后,他们可太需要赶紧抓住新的大鱼来顶替了。正如黄平州所说,他们不能在胶澳商埠久待了,停留时间越长,越容易出问题。这话说在点子上了,他难得要同意对方一回。可既然要弃塘子,那必定也要捞上一网再走,空着手离开断然没有这个江湖规矩。
做他们这行的有“三不吊”:穷人不吊,一来捞不到油水,二来都是活不下去的人何苦为难彼此;寡妇不吊,一旦被缠上极难脱身;腰杆子别枪的不吊,活得再潇洒也不能把自己往枪口子上送,到底是命最要紧。
这位和记汽车行的少爷,虽说是个好人,可好人不在‘三不吊’的范围内。若是吊得漂亮了,能保他们一伙儿人都吃穿不愁,安然离开胶澳。
有钱人的钱本就是从老百姓身上刮来的,他们这也算是替天行道。杨顺子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把手举到胸前悄悄给对面的王巧婵打了个手势。老搭档就是默契,不需要他多表示什么,王巧婵立刻就领会了。
和家的车就停在他眼皮子底下,杨顺子赶紧用书挡住掩饰自己过于明目张胆的动作,又扮成沉迷读书的模样,视线从上目线往外偷瞟。
那和家少爷和信瑞也像是个没有戒心的,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此刻正被好几双眼睛紧紧盯着,从司机手上接过伞就慢条斯理地往图书馆走,全然没一点儿危机意识。别说是钓鱼,就算这时凑过来个小偷撞他一下,估计他都不会有所反应,压根儿不会知道自己已经丢了财物,搞不好还能给对方的道歉彬彬有礼回句“无妨”。实打实吃着富贵饭长大的主子,不知人间疾苦。
杨顺子在心中嗤之以鼻。
他原本“围吊”的计划是等和信瑞进去之后过上一阵就跟着进去,在图书馆里面近距离监视。总待在一个地方盯梢会惹起不必要的怀疑。比如他现在就能感觉这书坊主人频频瞟他的目光,几分钟之内他若不赶快抽身,恐怕对方是要上前来攀谈的。这些嘴里说鸟语的洋人开口就跟念咒一样,他哪听得明白,定是要露馅的,可不能在关键时刻再沾上一身腥。
眼见着和信瑞闲庭信步地迈进了图书馆,杨顺子便在心里头默数,他盯着那扇能看到王巧婵的窗户,约莫再过十来个数,他们就能相遇,到时他就马上……
杨顺子正这么盘算着,突然一个人影闪现在书坊的橱窗外头,正跳到他面前,吓得他一个激灵。
那人隔着窗户看他,一边微笑一边拍打橱窗玻璃。这要是个熟人也就罢了,朋友之间戏耍一下开开玩笑也是常有的,可关键是杨顺子根本不认识对方,而对方却状似他多年老友,一副对他知根知底的模样,跟他比划着怎么也看不明白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