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门有几处缝隙,漏进些风来。这入冬雨下过之后气温陡然下降,外套下的薄衫早已被汗湿透过一遍的晁荃如忍不住要抖一下,可他忍住了,闭着眼睛用听觉嗅觉探查这屋里的情形。
人昏迷醒来第一时间想睁眼看看周围环境近乎是一种本能。可晁荃如从小学拳脚防身时乔师父特意教过他如何应对这种情况,这几乎是豪商大户子弟必修的课程,为的就是让你在被绑架时学会沉着应对,增加生还几率甚至可以自主逃生。听上去匪夷所思,但时局混乱,长辈们还是愿意专门为了给孩子上这保命的一课而不惜重金聘请教习师傅的。
晁荃如发现自己的手是和脚绑在一起的,这种捆法绑人可不常见,他只见过用在牲畜身上,常常在待宰之时。他不易察觉地用了点力气试探,发现捆绳十分牢靠,完全没有留给他翻转手腕的空隙,可又没紧到入肉,方寸有度,绑人的是个捆扎熟手。
空气中隐隐闻见的除了地上的土腥味,还有谷物特有的香气,其中夹着一丝甜味。他料想这是沧口站附近一间临时存放准备装载车厢的粮食仓库,专门放些高粱大豆花生和糖盐之类。这些从日占时期开始就是铁路主要运输货品之一。
他被困在这里,肯定不是自己一个人。耳边能听见有人走动与进出的脚步声,不难判断,黄平州、杨顺子、王巧婵三人也在屋内,搞不好就在盯着他,等他醒过来。
只要他沉得住气,必定能让对方着急。
不出晁荃如预料,杨顺子就是个最没耐性的。“哥,这小子都昏过去多久了?不会是要一觉睡到天亮吧?要不我去揍他一顿,疼的话自然会醒了吧?”
这话实打实是问的黄平州,而对方不答反问道:“你送信回来没‘长尾巴’吧?”
“笑话,”杨顺子语调跟人一样浮浪,“那帮‘黑狗皮’还想跟我玩儿?不如滚回娘胎里重造。”
“你在‘黑狗窝’里也是这么长脸的?”黄平州的语气叫人听不出个喜怒哀乐,可越是这样冷漠,越透着股子危险劲儿。
杨顺子果然慌了,他吐字速度都变快了。“哥你别这么看我,怪瘆人的,我那也是被逼无奈,那些‘黑狗皮’花招太多了,防不胜防啊,我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被套出话来了。谁知道咱还能有熬出去的机会,我要是知道那肯定打死也不会张口的。”
“平州哥,喝口水消消火吧,”王巧婵终于开口说话,从中调停,“现在咱可不能窝里斗,再说顺子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吗?他嘴就是漂在水上的,好歹是知道长记性,下次肯定不会了。”
不知三人是不是用眼神交流了什么,黄平州再开口时已经换了个话题。“寅时之前应该就会有消息,小婵你一会儿和他去看看,行事小心些。”
“平州哥,我倒觉得现在就差不多了,我和顺子现在去吧?”
“会这么快吗?”杨顺子问。
“你可别小看了三大家的势力,你以为他们就只是有钱?”王巧婵指摘道,“越是和这种角色打交道,越是要小心谨慎,小心驶得万年船。”
“嗯,那你们就现在去吧。杨顺子,”黄平州低沉的声音里有些许威胁的意思,“你要是再搞砸了,就自己躺在铁轨上,别磨蹭,知道吗?”
“知,知道了,哥,我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再犯错了。”
“别贫嘴了,赶紧吧。我们走了,平州哥。”王巧婵似是揪住了杨顺子的耳朵往外扯,让他连连喊疼。
不一会儿,门一开一合,仓库里又恢复了寂静。
现在屋内应只剩黄平州一人了,倘若要反抗逃走,此时便是不可多得的机会。晁荃如在脑中探寻逃脱的各种方法,乔师父教得多,也常演习,可无奈的是他还从未真正实践过,心中难免忐忑。
晁荃如身上是藏了刀的,怀里那把玳瑁手柄弹簧刀其实是一对,一把让他常揣怀中供日常使用,想必此时也早让歹人一并搜刮走了,因为他横卧在地上却没感觉到上下口袋和身体之间有一丝阻隔,他的怀表、手札、钢笔、弹簧刀统统都不在,搞不好连他那块口袋巾也被摸走了。他企盼这帮人没搜得仔细,另外一把刀就被他藏在脚腕靠上的位置。而他的手此时正和脚腕绑在一起,稍微想想办法,应是不难碰到的。
正当晁荃如琢磨着怎样脱身之时,他竖着耳朵听到黄平州的脚步似乎是朝他迈过来了。他不禁将注意力全数集中在那响动上,心中细数,一步一步,每一步都换算成距离,丈量两人之间的间隔。直到脚步声最终完全停在了他面前,令他忍不住放慢呼吸。
他猜测黄平州或许是要检查他是否真的还在昏迷,不料自己手背竟猛地刺痛!那一下疼是钻心的,仿佛有千根银针深浅不一地同时扎进你的胸腔,就义无反顾地往里钻,让人身上立马泌出冷汗来,牙缝根本关不住声音。晁荃如倒吸口气,倏地睁开双眼,就见自己在外的手背上,正明晃晃插着那把剔骨刀,血顺着透出掌心的刀尖正往外渗。
“不管你是装的还是真的晕了,这样也该醒了。”黄平州看他像看一摊烂肉,不带一丝温度,甚至还有些鄙夷。
说罢,他利落抽刀,伤口二次被割裂,晁荃如险些咬碎了牙。门缝透进来的风贴在汗上,刺骨的凉。
“放心吧,我避开了筋骨,你的手还废不了。”黄平州竟然好心地跟他解释。
晁荃如挤出一丝颤抖的冷笑。“那还真是多谢您费心。”
黄平州将刀子在晁荃如上好的西装上抹净了血,收回到腰间,起身走到粮垛前坐了上去,高高在上地看着晁荃如,像个王。而那粮垛上正放着晁荃如口袋里的东西,只是看不真切。
晁荃如发现自己背后有根大柱,便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利用这个伪装探了自己的脚腕,刀还在。起身的动作牵着肋间震痛,想必是杨顺子那一棍给打折了骨头。仅仅是坐起来就让他脸色白如纸,费了吃奶的力气,拼死挣扎后终于向后靠在柱子上喘气。此时右手伤口仍在流血,但已经麻木了,只能觉得火辣辣的灼热,比起肋骨,没有多少疼了。
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能活过今晚,他胆子突然大了许多,开头问:“你们是拿我当肉票了吧?许了多少银子?”
“你好奇这个?”
“嗯,好奇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