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璎珞站在帐中有些无聊,可她皇兄明显醉心于谋划军略,自己又插不上手,只能打量着周围的陈设解闷。
这行在其实不过是一处气派点的军帐,土地被平整了一下,铺上了厚厚毯子,为防万一还撒了许多防蛇虫的雄黄在下面,一受潮气,让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怪味。
要说他这位皇兄与父亲比起来,这官家当得也真是清苦。登位之后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过,还成了一个明晃晃的靶子,被金人追得一路南蹿。
周围别说后宫佳丽,便是连几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哦,记忆里自己这位九哥的妻儿也早早地就被金人一道抓去北上,不知最后结局如何。
忍了许久,她终是觉得太过沉闷,也不知道自己皇兄打算研究那张破图到什么时候,索性破罐子破摔,直接问道:“九哥……可是决心一战?”
照理说这是君前奏对,她理应更恭谨些的。可她直到现在却似乎还保留着许多年前宫中与这位新君说话的习惯,就连称呼什么的,也是随意的紧,到现在还是“官家”、“九哥”混着叫。
行在那些被临时提拔上来的御史们为此事没少上本参这位赵殿帅。可赵构这位还算从善如流的新君偏偏什么事情都还能与朝臣一团和气,就是遇上自己这位妹妹便纵容宠溺,搞得赵御史和几位相公都是碰了好几鼻子灰,后来索性便不碰了。
“张俊都跟你说了?”赵构听她这么一问,终于直起腰来——说实话,那张舆图上密密麻麻标满了地理兵要,他看着就头大。可自己心底最隐晦的那些东西,他却不敢拿出来与那些军将们分说。
“你怎么看……”他说着,将手中朱笔往岸上一扔,觉得眼睛酸涩,头脑困乏,索性往椅背上靠去,闭着眼叹了口气,“自己找地方坐吧,如今太上子嗣,只剩你我二人,咱们还和以前一样,私底下就不要立什么规矩了……”
赵璎珞听了也不和他客气,拖了一张椅子来,坐在他对面,还从不知哪个角落里顺来一壶残酒,给自己和对面的皇兄各自添满,方才轻声道:“和以前一样?可咱们……连汴京都丢掉了,如何还能和以前一样?”
“璎珞……”赵构听他这么一说也是一愣,睁开眼想着安慰,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在他看来,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因为自己的朱笔之下,那些被一番勾画,圈出的城池、路线可是全部集中在长江之南!
“是臣妹失言了……”赵璎珞慌忙低头,她虽然恣意妄为惯了,却也不傻,自然知道自己这没来由的话说得实在是不合时宜,只得慌忙举杯掩盖她的慌张,“官家临危受命,挽我宋室江山,却不能急在这一时的。”
“是啊……不在这一时的。”
行在之中,物品不足,什么都得省着点用,故而这时候也没有升起多少火烛。
年轻的官家说至此处,颇有些不自然地将自己的身子往烛光的阴影中躲了一躲,似乎是不想让自己的妹妹看到他脸上表情。
两人又这样尴尬地沉默一会儿,最后反倒是赵构先开口:“十九姐过来找我,可有事?”
“有的……”
赵璎珞低着头抿了口酒,思量着肚子里的话——这酒也不知道是哪里上贡过来的,甜腻腻的,还带着股梅花的香味,她不爱喝这样的甜酒,更爱喝汴京那处僻静深巷里的“浪淘沙”。
可想起那烈酒入喉的感觉,她就不自觉地想起周桐,一想起这个她就忍不住想哭——那可是周老教头,她的师傅啊!
汴京将破之时,一人一枪守在城门下,犹自大呼酣战,让她报此国仇……
可她呢?
一个多月过去,顾渊在京东两路已经杀得天昏地暗,她却不曾与金人一战,只是跟着新君一味地奔逃。她好歹也是汴京城的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知道再这么逃下去,等着他们这对天家血脉的——便是人心离散。
今日她来这里本想和赵构说这些,可当她把目光无意中对上自己这位九哥,只见他坐在烛火的阴影里打量着她,那眼神越来越像一位真正的官家!
最是无情帝王家,那些话,本已经到了嘴边,可她想了想,自己又怯了。
“想到九哥这里讨口酒喝……”她说着,想了一下,终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猛地站了起来,带起浑身甲叶铿锵作响。
她再没什么隐瞒,借着酒气,将肚子里的话一口气全都倒了出来:“官家……若是打算一战,那淮水主将还须换一个人。刘光世——毕竟是凭着祖上恩荫……他从齐州一路溃逃至此,只怕金军一来,淮水天堑依然会不战自溃,到时候——女真铁骑饮马长江,我们可就真的退无可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