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一番谈话,宋大夫还能回想起来,每个字都无比清晰……
“宋大夫,眼下没有外人,我也不妨同你说句交心的话,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李策活着。”
宋大夫闻言瞪大了双眼,颇为震惊地看着她。
戚月继续道:“李家人的作风是我最讨厌的那种,加上我对宋小姐印象不错,所以最初我想的是宋小姐所嫁非人,最后连命都没保住,我就让李策也一起上路,搅得李家上下不得安宁,也算是替宋小姐出一口恶气。”
“戚大夫……”宋大夫一阵鼻酸,四十好几的人了,竟险些在一个同自己女儿差不多大的女子面前哭出来。
“如今听闻事情的前因后果,我更是不能坐视不理,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宋大夫,你能明白吗?”
这并不难理解,宋大夫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哽咽,“我明白,戚大夫是不想卷进是非里。的确是宋某人考虑不周了,如今戚大夫已经接了诊,李策若是不能全然无恙地从戚宅出去,必然会对戚大夫的声誉有损。”
戚月点了点头,“宋大夫能理解就好。我知道你让人叫我去医堂不见得真是有病人要看,特意过来也只是为了给你一份心安。”
宋大夫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在一个女子身上获取到心安,一时间五味杂陈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听戚月又道:“既是开诚布公,我也不妨跟宋大夫交个底儿。过几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宋大夫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不如现在告诉我,我也好提前想清楚到底能不能帮上这个忙。”
“戚大夫要离开?”宋大夫意外地看着她,“你这才刚在百草县安定下来,救治那些因极乐丹受苦的病人也才攒起这么点儿声望,这个时候离开,不论去哪儿不都是从头开始吗?为何会做出如此决定啊?”
戚月料他会有此疑问,面上没有丝毫变化,只淡然道:“这就是我要提前跟你说好的。宋大夫所求我大概能猜出来一些,如此我就更要宋大夫明白我的处境。我带着个不足百天的小娃娃,身边跟着的只有钟秀秀一人,未来可能要吃很长时间的苦,宋大夫可要想清楚了。”
宋大夫沉默了半晌,方才消化完戚月的话似的,蓦然间抓住了重点,诧异地问:“怎么,喻公子不跟你一起走吗?”
戚月:“他并不是我的夫君,只是为了自己的病接近我,如今看我还算有用,想把我留下供他驱使罢了。”
她面色平静地看着宋大夫,丝毫不在意他眼中的惊涛骇浪,继续道:“我既说了要你明白我的处境,就不打算再跟你藏着掖着。把这些都考量进去,你若还想将宋小姐母女托付给我,那我自然也不会再推辞。”
听了这话,宋大夫眼中划过一抹震惊,下意识讷讷低语道:“你竟然都知道……”
戚月勾了勾嘴角,“除了宋小姐,我想不到有什么事能让宋大夫向我寻求帮助。”
宋大夫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我得承认,我并不是个好父亲,心竹的娘走得早,我忙于医堂里的琐事,对她疏于照料,待她及笄就想着寻个最好的人家让她嫁出去,以后必然吃喝不愁。却没想到……”
说到这里,宋大夫难掩地哽咽了一下,缓了会儿才继续道:“她从李家逃出来以后,我心疼,也愧疚,却什么法子都没有,甚至都不敢面对她……尤其是她用那样疑惑的眼神看着我,问我……‘爹,我为什么不可以学医呢?’”
宋大夫陷入思绪的眸光倏然间清明,含着些许泪意看向了戚月,“戚大夫,我当时第一反应就是想到了你,然后也开始疑惑,为什么我没有教女儿医术?为什么我从没问过她想不想学?后来我明白了,归根到底,还是我目光短浅,骨子里还是不信女子能成大事……”
戚月静静地听着,不回应,也不做任何表情。
她明白宋大夫只是憋闷到了极限,继续找人倾诉,这种时候,对方往往并不需要你回应什么。
果然,宋大夫悲伤地垂下头去顿了顿,就继续道:“戚大夫能如此坦诚,宋某人感激万分,事关小女的安危,我需要好好考虑一下,也要问问她自己的想法。”
戚月理解地点头,道:“我明白,宋大夫回去跟宋小姐商量吧,七日后的晚上我会驾马车去济世医堂的后门逗留一炷香的时间,若是权衡了利弊还是决定让宋小姐跟着我,就让她出来跟我们一道走。”
……
老实说,宋大夫得知了戚月的情况后,的确是有所迟疑,主要是不舍得女儿冒险。
尚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都受了那么多苦,若是在外头遇到什么麻烦,他恐怕连消息都不知道,这让他这个做父亲的如何放心呢?
这些担忧,他毫无保留地都跟宋心竹说了,可后者几乎没有犹豫,便决定了要跟着戚大夫。
“爹,戚大夫的活法是我最向往的,如果您同意的话,我愿意跟戚大夫学习医术。”
宋大夫到现在都还记得女儿说这话时,眼里燃起的前所未有的光亮。
所有劝阻的说辞在对上那样的眼神时都显得无力,他根本没法拒绝自己亏欠良多的女儿。
如今,人已经不知道跟着戚大夫走到哪儿去了,他能做的,大概也只有像那些妇人般,多去庙里祈祷,愿她们母女和戚大夫他们都能平安顺遂了……
*
百草县往南三百二十里,有一座险峻陡峭的奇山,名叫荆棘山,因山中荆棘丛生而得名。
山下挨着的县城名叫荆棘县,因来往想要翻山都需要从县城绕行,因而城中相对富庶。
城外不远处的一家茶肆里,四张桌子占了三张,最醒目的,要数门口那一桌。
那一桌坐着两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女子,一人抱着个襁褓中的孩子,看着风尘仆仆的像是赶了许久的路。
同他们一起的还有个颇俊俏的小公子,估摸也就十八九岁,长得那叫一个芝兰玉树,甚至还有几分雌雄莫辨的味道,尽管跟两位女子一样穿着朴素,风尘仆仆,却半点看不出狼狈。
那小公子右边眼尾有一粒殷红的小痣,如同点睛之笔一般,令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少了几分神性。
若是个女子,生了这副模样少不得要一边被骂狐媚,一边被数不清的男人惦念,可偏偏是个男子……
小公子似是有所察觉,抬眸冷淡地扫了一眼过来,眼底冰冷得令人莫名头皮发紧,竟是心虚地不敢再看了。
这奇怪的组合不是别人,正是戚月他们。
钟秀秀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可看到戚月的脸又忍不住晃了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