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X年,我二(戴望舒)
灵凤问过我:你怎么啦?小兄弟们徐迟和路易士都问过我:你怎么啦?小老板胡好问过我:你怎么啦?连我的邻居巴尔伏爵士都问我:你怎么啦?当然后者是用英语问的。可是,中文也好,英语也好,提出的都是一样的问题。唯一不同的是蛰存。蛰存到我家来看我,鼻梁上贴着一块膏药,好象在提醒我,这里挨过戴望舒一拳。可是我并没有再次对他道歉。他并没有问我怎么啦,而是直接说我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我说:行尸走肉?这尸不行了还不行吗?蛰存好象没有听懂我这个绕口令是什么意思。他说:自己造的孽得自己解决。自己造的孽?这孽是我造的吗?我莫名其妙地这么想着,提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施绛年呢?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提这个问题,也许是受了“造孽”一说的触动。蛰存的回答更莫名其妙:她也到香港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得知绛年也来了香港的消息。也许,我后来想,这应该是蛰存的善意,他似乎在告诉我,我还有希望重新获得绛年,重新获得爱情。可是这是哪儿跟哪儿呢?绛年,那狠心的绛年,她让我死了一回,然后她骗了我,把我骗到法国去了,她却一转身傍上了卖冰箱的非麻子,或者说小白脸。也许在这之前就傍上了,因为傍上了,才骗着催着逼着我去法国,免得我在眼皮底下碍事。难道我还会吃那回头草,这种没有心的、心是毒药做的回头草?
那些天里,我心里忽然全是丽娟和朵朵了,蛰存提到绛年也来了香港的消息,我一点也没有往心里去,因为我的心里全被丽娟和朵朵装满了。我心里装了上海亨利路那些被我们踩得咔咔响的法国梧桐落叶,装了她对我们的美女邻居胡蝶看我的眼光的抗议,装了海轮上一家三口的相拥相抱,装了林泉居那被我推得飞起来的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的笑声。是的,小的是女孩子,大的那个也还是女孩子,一个只有二十三岁的女孩子。我忽然发现我其实是爱丽娟的,非常非常的爱。可是我都干了些什么?我心里也装入了我干了些什么的故事,我对丽娟的莫名其妙的冷言冷语,莫名其妙的指责,莫名其妙的愤怒,莫名其妙的把她跟绛年对比。我都是做了些什么呀。
终于盼到了来自上海的信件,却不是丽娟写的,而是她请的律师发来的离婚协议书。这封信里只有三个字是她写的,那就是她签的她的名字。
我写了一封信给丽娟,托一名到上海临时去公干的同事带到上海去,我叮嘱他一定要带着丽娟的回复回来。这封信有个标题,叫“我的遗书”,我在遗书里写道:现在幻想毁灭了,我选择了死,离婚的要求我拒绝,因为朵朵已经五岁了,我们不能让孩子苦恼,因此,我用死来解决我们间的问题,它和离婚一样,使你得到解放。
这位同事从上海带回了丽娟的回信。回信非常之简短,只有这么一句话:我一定要离婚,因为像你说的那样,我自始就没有爱过你!这封简短的回信连抬头也没有,也就是说,都不愿意称呼我的名字了。
这位同事挺有责任心的。他向我报告说,他进了丽娟家的门,告诉丽娟,戴先生交代我必须带回你的回复。当时,丽娟家里有好几个人,好象都是亲戚朋友。丽娟宣读了我的信,这个亲友团就当着这位同事的而展开了讨论。每个人都说,戴望舒已经自杀过一次了,不会真的再自杀了。
可是我真的不想活了,不管是第几次,反正我活够了。
我到药行买了灭虫药,跟上次绛年引发的自杀案是一个牌子的,专灭蟑螂和老鼠。瓶子上那六个字一模一样:灵灵灵,保证灵。意思是没有这东西杀死不了的东西,当然包括戴望舒在内。
于是我又寻死了,是真的寻死,是我生平第二次寻死。
然而我生平第二次没有死成。第一回救我的是我终身的发小施蛰存,第二回救我的却是洋人,是我的邻居巴尔伏爵士。他个子高,在经过我家窗口的时候看到我躺在地板上吐泡泡。然后他请佣人帮忙,把我抬到了他的汽车上,送到了洋医院里。于是,那个灵灵灵再次地不灵。戴望舒再次从死亡边缘回来了。
有人说,戴望舒之所以在还算年轻的四十五岁时就死亡,主要原因是他的两次寻死。这不无道理。尽管那毒药配不上三个灵字,但至少一个两个灵字还应该是配得上的。
活过来的戴望舒登上了方向为上海的轮船,这是一个有着死灰一般心情的戴望舒,这个死灰却抱着复燃的希望。
到了上海,我在沙逊饭店落了脚,就直奔蒲石路丽娟母亲的房子。那是跟亨利路并列的马路,离亨利路很近,后来叫长乐路。
我见到了丽娟。丽娟在我差点把门踢破的时候开了门。她的第一句话就能把活人气死。她说的是:你还活着?我说:是,我还活着。我还没来得及开始演讲,她的第二句话就来了:如果你没有变成坟墓里的尸体,那就当一个行尸吧。说完这句话,她就关上门进去了。我吼着:朵朵呢?我要见朵朵!她在门里回应:朵朵不在这里,你再也别想见到!
我蹒跚着走了,又蹒跚着去。第二次去,使劲地敲门,就差把门敲破了,敲了很长时间。结果是把隔壁的一个女人敲了出来。这位一看就象是姨太太的穿着缎子旗袍的女人说:侬是伊额萨宁(你是她什么人)?我说:吾丝伊额西桑(我是她的先生)。她说:伊杯特了(她搬走了)。我说:伊杯到阿里的气了(她搬到哪里去了)?她说:格额萨宁晓得啊,吾门伊伊阿勿刚(这谁知道啊。我问她她也不说)。我转身要走的时候,这个女人忽然拿出一种上海人叫发骚的样子用一种上海人叫发嗲的声音说:丝一额小青尼接伊走额。格额小青尼马相来得好来(是一个小青年接她走的,这个小青年长相好得很呢)。
这个姨太太差点把一个刚从死里出来的戴望舒又气回到死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