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醇躺在夏燃腿边,呼吸声轻缓而绵长,仿佛某种奇异乐器奏出的轻音乐,让人听了只觉得世界都安静了。
打破这举室安谧气氛的,是夏燃胸腔里阵阵擂鼓之声,咚咚咚,敲得她连气都不会喘了。
她不由得咽下一口唾沫,听到唾液在喉咙里咕咚一声落下的声音,反而觉得口干舌燥,迫切地想找个饮水机,喝上半桶水才好。
她盯着对面书架上一排明显和手里这本日记本同源的黑色笔记本们,忽然觉得它们都变成一只只盖着黑布的箱子,里面藏着的或许是惊喜,或许是意外。
而夏燃现在拿到的这只黑箱子,里面显然写的是意外。
她表情扭曲地看了好久,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最后不得不把日记本伸到台灯底下,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那句话。
这是安醇日记最新一篇的最后一句话,用一个大大的问号结尾。
他说:还有六次治疗,如果顺利,我就可以回应夏燃的心意了。让他等了那么久,他会不会感到失望?
姑且先不提连“他”和“她”都用错,算了不要跟一个小学肄业生计较了。夏燃的心意是什么鬼?夏燃有什么心意?
夏燃看着在灯光下越发漆黑的字迹,忽然有种想把日记本撕碎的冲动。
她激动地手都在发抖,差点把日记本的封皮抓皱了。
他脑子都在乱想什么啊?他不知道他这个病就是想不开造成的吗?就不能好好治病吗?
夏燃难以理解地摸了摸脑袋。
她前几天才剃了寸头,一把抓下去连根毛都没抓住,反而扎手得很。只有右耳上面那个新剃出来的小小“卍”字还有点摸的必要。
这个卍字的得来,说来也是凑巧。她剪头发的时候跟理发师说你给我剃个吉利点的图案,就什么信佛的人爱弄的那种,老子最近求佛祖办事呢。理发师对着她的脑袋冥思苦想了足足三分钟,也没从贫瘠的知识库里找到跟佛有关的东西,最后只好建议道我给你剃三炷香的图案吧。夏燃当然不乐意,觉得太傻。两人正没个好主意时,店主回来了,一听说这事立刻把袖子撸起来,他小臂上纹的正是一个“卍”字。店主说,纹身那人说这东西是佛教的,你弄这个吧,吉利。夏燃欣然应允,还觉得自己挺牛掰的。
结果自从她剃了这个图案,吉利不吉利虔诚不虔诚都另说,倒霉事一件接一件来。先是她奶奶被流感袭击住了好几天院,人生病遭罪,钱袋子也遭罪。然后郝良才下班回家路上被电动车撞了,幸亏只擦破点皮。接着就是安醇生了大病,反复高烧好几天。最后还他妈给她搞出这么一档子事,还夏燃的心意,心意个屁啊,夏燃都快累死了!
夏燃耐着性子憋着怒火往前面狠翻了几页,正打算翻到第一页从头开始看时,忽然被一幅画吸引住了视线。
那是一张人物速写图,画中人侧身面对作画者,双手插进裤兜,仰头看天。
这人上半身有种曝光过度的模糊感,但是能看出来是在笑着的。他的腿画得非常长,外套敞开,衣摆向后扬起,配合姿势来看,夏燃觉得给他脚底下画一朵云,他就能乘奔御风,扶摇上天了。
这么骚包的人,谁啊?安醇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人,我怎么不知道?
夏燃皱着眉头扫了一眼上下文,下巴咔哒一下掉下来,眉尖不住抽搐。
这特么是我?安醇以前画我,不都把我画成山大王,大流氓吗?
这幅画还怪他娘好看的。
夏燃使劲搓着右耳的卍字符,一目十行地看下去,越看越心惊,看到那句“他说喜欢我,我很吃惊”,她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捂着心口靠在书架上,心道我什么时候说喜欢他了,他做梦了吧?
夏燃把纸页往后翻了几页,忽然发现某一页被折起来了。
她哆嗦着手把它打开,赫然见到一整页的画时,脑子一片空白,三秒后,她的脸颊和耳朵全烧起来了。
这幅画的内容非常简单,也非常写意,线条看起来有些乱,如同一团乱麻,可是猛地看过去却能看出这是两个人,一个人在亲吻另一个人的额头。
夏燃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座高山垮了,轰隆隆的巨响中,她听到一个幽怨的声音在问:“夏燃你都做了什么?”
夏燃敢发誓,当年逃离家乡的那个夜里,她跑去给她那死鬼老爹上坟时,心情都没这么沉重悲痛。就好像突然死了个亲老子,而不是没尽过一天父亲责任的人渣。
她眨眨眼,视线左移,一个字一个字看安醇写的“图解”。
“夏燃说我不脏呢。
真奇怪啊,我明明浑身上下都是伤痕,深可见骨,鲜红可怖,可是他从来没有嫌弃过我,他还吻我的额头,眼睛,鼻尖,和嘴唇。
他接受这个不洁的我,没有一点勉强。
亲爱的日记本,或许你无法相信,但是他真得不嫌弃我。我见过真正嫌弃的眼神,妈妈,爸爸,我的同学们,他们有的时候很讨厌我,会露出那种眼神。哥哥说,是人就会有自己的喜恶,有人不喜欢你并不一定代表你不好。可是他们的眼神还是会让我伤心。
夏燃刚看到我的时候,他还以为我是小偷,后来又觉得我是哥哥的,^^,男朋友。我才不是。他觉得我破坏哥哥和胡清波的感情,觉得我很坏,还跟踪哥哥,说我是小变态。还从来没有人像他那样,一见面就把我当恶人。可是后来,他又那么照顾我,保护我,逗我开心。
我不能再逃避了,我要正视夏燃对我的心意。哥哥说,胡清波对他表白时他没有立刻回应,胡清波很失望。可是我已经耽误了这么久没回应,他会不会因为失望,心意已经变了。
我有点苦恼啊,虽然想明白了,可是仍然没法立刻回应他。
因为我还在生病,如果回应了,还需要他继续照顾我,忍受我的病发作时种种样子,太难堪了。
我真想让自己干干净净地站在他面前,跟他说,我慎重地考虑很久,决定接受你的心意。如果妈妈会因此责怪我,更加嫌恶我,我会跟她道歉,祈求她的原谅。如果她还是不原谅我,我可能也不会退缩的。因为我从没见过除哥哥以外对我这么好的人,没有私心杂念,不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无论是身体,还是别的。
所以我不能再犹豫逃避了,早点把创伤治好,对夏燃,对哥哥都是好事。
我要勇敢一点,听从黄医生的指挥,勇敢一点,加油!
不管多害怕,都要坚持下去!
夏燃请你再等我几个月,好吗?”
……
……
……
啪,日记本砸到膝盖上,惊起一层浅浅的灰尘。
灯光下,无数灰尘粒子浮起,分散,恍若有生命般缠缠绵绵,欢欣愉悦地舞蹈着,又逐渐趋于安静,尘埃落定。
“唔”
身畔的人忽然发出一声轻吟,夏燃如同被鬼附身似的猛地一颤,缓缓低头,就见安醇于昏暗处睁开了眼睛,定定地看了夏燃一会儿,嘴巴张开,吐出几个略沙哑的字:“什么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