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大爷六十一岁时,迎娶了他第二个媳妇付美兰,我们都习惯叫她小媳妇,因为她比我五大爷小了整整二十二岁。我五大爷一开始是不同意的,他嫌小媳妇年纪小,我五大爷是个正经过日子的人,他要找,也想找个年纪相仿的。但耐不住小媳妇三天两头一个电话,五天七天一顿饺子,小芸又极为支持——我五大爷一天不找个对象,她就得想着经常给我五大爷送饭,想着经常去给我五大爷收拾屋子洗洗涮涮,她也忙,立冬和立秋更“忙”,他们忙得连一次饭也没给我五大爷送过,忙得一个月都不去看看我五大爷,而我五大爷一辈子没做过家务,他连水都没烧过,小芸便把我五大爷的名字挂到了婚介所。我五大爷看着我五娘走后的家里,日渐猪圈一般,便也动了心思,虽说我五娘身体不好时家里有个保姆,但我五娘去世后,我五大爷就把保姆辞了,单独和保姆在一起,他觉得不合适。
我五大爷和小媳妇初次见面约在了茶馆里,待了不到二十分钟我五大爷就走了,这二十分钟还都是我爸和我八叔在问话,是的,是我爸和我八叔陪着我五大爷见的小媳妇第一面。我爸回来直夸小媳妇好,夸她长得好,说话好,有文化,脾气好,总之除了穷哪哪都好。可我五大爷和我八叔都没相上,我八叔评价小媳妇:
“心机深,降不住。”
我五大爷的原话则是:
“岁数太小,个子太高,不般配。”急的我爸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天天围着我五大爷唠叨,恐怕对方跑了似的,好像要找对象的不是我五大爷而是他一样。我五大爷被我爸和小芸他们叨叨烦了,扔下一句话:
“别急,不出半个月,她准找咱。”我就佩服我五大爷,坐得稳沉得住,不放钩不挂饵,愿者咬线。果不其然,两周后,付美兰打来了电话,她相上了我五大爷。我五大爷和付美兰处了半年多就领了证,付美兰那年三十九,离婚五年了,她儿子十八,判给了前夫,前夫无业,东边和一天泥,西边搬一天砖,一个月下来挣不出一家三口的口粮钱,脾气却是暴躁的,时不时就和付美兰厮打在一起,鼻青脸肿是常有的,这样的日子也是没法过下去,所以付美兰坚持到孩子上了中学,果断的净身出户。听说付美兰见了我五大爷后,很是满意,诚恳热烈主动的追求了我五大爷。
我第一次见到付美兰是在二零零四年,那年我五大爷带着她和小芸立秋一起来帝都旅游,说是小媳妇从没出过川州,带她出来逛逛。我当时还挺吃惊,要知道我五大爷虽然有钱,但他不爱到处逛荡,用现在的话说他是个资深宅男,非业务不出门,他除了去广东谈生意进货四次外,没走出过我老家一步,更没带着我五娘旅游旅游,他的生活非常单一,我五娘活着时总是半开玩笑半抱怨我五大爷:
“跟你这辈子,可不值。”
我五大爷则说:
“等以后有时间了,我带着你走遍全国。”但是一直到我五娘去世,她也没离开过川州一步,就连离我老家最近的我的父母家滨海,我五娘也没有去过,更别说其他的地方了。所以,我五大爷老了老了,还能带着小媳妇出来逛逛,我多少还是有点意外的。
第一眼看到付美兰时,说实话我不大喜欢她,她高高的个子,健美的身材,古铜色的皮肤,微凹的眼眼,五官精致,一条粗黑油亮的大辫子垂在腰间。她的头微微上仰着,冷艳中带着股傲气,她看我们时好像用眼角的余光,又好像用鼻孔,她不像是离过婚的,也不像是曾经挨过家暴的,倒好像是重新翻了身的正宫娘娘一样带着霸气,在她面前,我们,反而是提不起气来,有种说不出的矮小。不过事实上,我们在个头上的确矮小,比她矮了半截,她,比我五大爷还要高。我说过,我们老佟家的人,男的帅女的靓,容貌没得挑,可就差在个子上,我们的个儿都不高,男的刚过一米七,女的将巴儿一米六,用我们老家的话说:“一个个都是小矬子。”只有立冬和立秋高点儿,一米七六。小媳妇比我们都高,她至少有一米七三,这身高和气场,我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她前夫才应该是被家暴的。我和我八叔的感觉一样,她,是暗藏心机的。
晚上,我做东,饭桌上我悄悄问小芸:
“这个小媳妇怎么样?”
“还中吧,苦日子出身,没享过啥福,主要是能干,能给你五大爷做饭收拾屋。”小芸晃着脑袋,多少带点轻蔑的说。
“哦。”我点着头,我和小芸,又有好几年没见了,有些生疏,忽然聚在一起,有些话竟不知如何开口。
“我可想开了,人活着时就得该吃吃该喝喝,该享受享受,可别像我妈,挣了一辈子,省了一辈子,有啥用,临了,还不是都留给了别人。”小芸说着,瞟了一眼小媳妇。
“是。”我点头赞同着,这话说的没毛病,我五娘这辈子,省吃俭用,任劳任怨,宽容又能干,从嫁给我五大爷那天起,没清闲过一天,除了喜欢穿几件好看的衣服外,真没享受到啥。再看看小媳妇,腰板挺直,穿着合体,项链金黄戒指翠绿,说话慢条斯理,吃饭慢嚼细咽,比起整日里风风火火屋里一把外头一锹的小老太太似的我五娘,真是天壤之别。在看看这辉煌的餐厅,精美的餐具,丰盛的美食和贴心的服务,我五娘更是见都没见过,别说是享受了。别看我五大爷有钱,但生活随意,反对铺张浪费,尤其不喜欢在外面吃饭,我五大爷很挑食,他从前只吃我五娘做的,我五娘操持着里里外外那么一大家子,再单独给我五大爷开着小灶,哪有时间和闲心到外面优雅一回呢,况且,那时候也没有这么富丽堂皇的饭店,唉,人和人,不能比,还是小媳妇有福啊,坐享其成。
小媳妇很会照顾我五大爷,这一点倒是很像我五娘,一会夹菜,一会盛汤,一会递上面巾纸,她只有和我五大爷说话时,才会把仰着的头放下,显然,我五大爷很是受用,我笃定,小媳妇比我五娘会殷勤。
“他们真是婚介所认识的?”我问小芸,我咋看咋不相信,他们好像相处了十多年的老夫老妻一般默契自然又般配,虽说我五大爷六十一了,但他底子好,气场强,完完全全看不出实际年龄,和差二十二岁的小媳妇坐在一起,丝毫也不违和。
“嗯呐,是,还是我撮合的,这个没错。”
“为啥找个这么年轻的?”我不解,小媳妇才比我大五岁。
“年轻好啊,谁不喜欢年轻的?”小芸眼睛一挑,风情立刻涌上了眉梢,或许她意识到这话有些不妥,又忙说:“嗨,她这个岁数的体格好又能干,经历过失败懂得轻重,要是找个上岁数的,将来指不定谁伺候谁呢。”
“话是这么说,但,年轻的有主意啊,能听我五大爷的吗?”
“咋不能?她能找你五大爷就是烧高香了,她还敢扎刺?有主意咋啦,咱还能怕她?再说了,进了咱家的门,就由不得她。”
“这倒是。”我又点点头赞同着,小芸,我立冬哥和立秋,那可都是我们那里出了名的厉害人精明人,谁,能逃过他们的眼睛?他们看上的,不会错。“不过,她可不像家穷又受气的,更不显老。”我又说。按说,小媳妇以前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怎么都应该有点胆怯和卑微,但她没有,她不光没有自卑,看起来还很自信,除了有点沧桑外,而那一点沧桑,却恰恰又给她增添了几丝韵味。
“嗯呐,是不像,还不像是主动追求你五大爷的。”小芸说:“放心,我们都调查好了,她以前不容易,离了婚她男人还老找她要钱呢,你说多不要脸。”
“是呢。”听了这话,我又有点同情小媳妇,女人的心,就是软。菜过三巡酒过五味,小芸端起了酒杯,对着小媳妇说:
“来,小婶,我敬你一杯,我爸就多谢你了。”说着一口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