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舅捻着他米黄色的手串说:
那天下半晌,你三舅高秀武从黄仗子村回来,走到黄仗子大庙那儿,他坐下来歇歇脚。黄仗子大庙历史可久远了,据说是萧太后时期留下的,咋说也有近千年的历史了。听说那大庙以前才宏伟呢,人往那一站,顿时觉得渺小了不少,可惜咱们都没见过它最辉煌的时候,还有庙旁的那口老井,也是那么与众不同,咱们这边的井都是圆的,那口井却是长方形的,据说那口方井以前更宽更大,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它渐渐变的小了,还不到原先的一半儿大,人们也说不出个缘由来,那口井里的水终年油绿油绿的,真好像飘着一层油一样,而且,一年四季井水满的随时都要溢出来似的,三伏天的那水也凉的冰骨头,也不管是干旱时,也不管是浇田用,哪怕是附近的井都浅的见了底,它的水也没多大变化,你说奇怪吧。那口井从前是在露天地,听说好几个人在那跳井死了后,才盖了那么个房子,盖上房子后,那井水更加幽深莫测了,有时候一个人进去都觉得瘆得慌。
大庙的后头,从我记事起就有了大片的坟茔地,猫啊狗啊黄鼠狼的大白天的也在那儿乱窜,胆小的还真不敢一个人从那走。那天你三舅走到大庙那,天还没擦黑,你三舅就坐到庙前歇了一会——我们要走那条道,都爱在那歇歇脚,倒不是说有多累得慌,主要是坐在那看一看那大庙,心就特别静。那庙气派的,没比的,红墙灰瓦,高门深院,树木琅琳,鸟鸦成群,远近又没个人烟,看着就有种说不出敬畏和苍凉,好像自己也回到了那个遥远的铁马金戈的年代。
那天,你三舅坐够了,日头也落山了,他起身时突然觉着怎么那么费劲,背上像压了块铁坨一样又沉又凉,他险一险没站起来,你三舅说走起路来更是吃力,好几次都快把他压倒了。他往背上划拉了划拉,什么也没有,可是就那么沉。你三舅走着走着,竟然有水从他背上滴下来,他走一道,那水就滴了一道,你说把他吓得,不敢停不敢歇的,他巴望着能遇上个人,好帮他一把,可是一路上静悄悄的,别说个人,就是连条狗都没碰上,他也后悔没带着他的鹦鹉,要有鹦鹉在,好歹是个伴儿,可巧那天鹦鹉生病了,趴在炕上不能起来——这真是极少极少的事,说来也怪,他的鹦鹉统共生了三回病,他就出了三回事。
你三舅说,那晚没走多远,他心里就明白了,他八成是遇上水鬼了,以前我们常常遇到这些——那时候地广人稀,没灯少电的,保不准有些生灵趁着天黑趁着人少出来作妖,咱们村子就发生过好几起这样解释不清的事。你三舅中途几次想把背上的东西甩下去,可那个东西好像知道你三舅的心思似的,紧紧的粘在他身上,压得他喘气都费劲,没办法,你三舅只能踉踉跄跄哆哆嗦嗦的往回走,一直走到西河套那儿,实在是走不动了,你三舅累的跪到了地上——你们知道吗,人死了本来就沉,再加上如果是落水死的,那就更沉了。
你三舅跪在西河套那边,忐忑不安,他既盼着能过来个人,好帮他一把,过了西河套就进咱村了,他不能带着这么个玩意儿进村儿,那得造多大孽啊,又怕遇着个人,怕连累别人,他正琢磨呢,就听见耳朵后有个声音对他说:
“背我过河就中。”
那声音真楚儿的,唬的你三舅筛糠一样抖个不停,他也不敢搭话,也不想过河,急的他邦邦直敲脑袋。
“快点过去。”耳朵后又说。
你三舅左看看右瞅瞅,四周除了寂静的田野就是哗哗流淌的河水,连只野猫也没有,这可怎么办啊?你三舅恨不得扑通一下跳进河里,和它一块再死一回。可是西河套水浅,跳进去没用啊,他寻思这下完了,过了河他就成了村里的罪人了,他无论如何不能背着它过去,你三舅想到这,支撑不住了,扑倒在地上。就在这时,他那只鹦鹉飞了过来,围着你三舅大叫不止,同时河对岸有几道手电照了过来,有人喊:
“是秀武吗?”手电筒正照在你三舅身上,你三舅腾的就有了力气,大叫:
“是我,是我。”
“秀武啊,你咋这么晚了才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