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有些贵族习惯了接受其他人的卑躬屈膝,自以为能够号令别人,甚至在要病死时还会使唤着家仆把医师吊死。”格拉尔点点头,阿努拉感觉他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一些,没有那么冰冷了。
“为什么?”阿努拉疑惑道,他第一次听到会有人把为自己治疗的医师吊死。
“什么为什么?”
“就是……为什么那些贵族会把医师吊死?”
“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的命更值钱。”格拉尔声音微寒,可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一丝变化,僵硬的像是一块扯不开的褐色顽石。
帐内忽然沉寂了下来,阿努拉暗暗看向他的眼睛,但却一无所获,那双眼睛平淡得就像是安静的湖面。
“你很讨厌他们吗?”良久,阿努拉忍不住开口问。
格拉尔回过神,偏头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阿努拉犹豫了一下,道:“感觉吧。”
“感觉,只是一种心理暗示,一定有能够言喻的原因。”格拉尔目不转睛,像是能看穿少年那双漆黑的瞳子。
“原因……”阿努拉愣了。
“不需要有任何顾虑,你的回答并不会改变我对你的态度。”格拉尔冷漠地说,“你是病人,我是医师,仅此而已。”
“因为……有医师被贵族吊死了?”阿努拉小声试探道。
格拉尔沉默了,暗暗叹了口气,失望的情绪在心底蔓延。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那一瞬间会期待一个少年的回答,就像是要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去理解一个成年人的内心。那些小孩子眼里除了喜欢的姑娘,还能装得下什么人生阅历吗?
格拉尔起身正要离去,却听见少年的声音传来,他被定在了原地。
“你讨厌那些自命不凡的人,他们大多都是部落里的贵族,就像我一样。”阿努拉低下头,声音也越来越低,“很多人都会讨厌我……他们觉得我不配拥有现在的生活,会在私底下说我不像一个蛮人,不像是主君的孩子。确实如此啊,我瘦得就像是草原上吃不上饭的野孩子,而不是布兰戈德的王子。”
“我能理解大家为什么都会讨厌我,一个连马背都跨不上去的蛮人,却能够有奴仆服侍,睡在宽敞温暖的帐篷里,只要开口说句话就能吃得上烤好的肉。”阿努拉垂眼看地,目光渐渐迷离,“我本来就不应该拥有这样的生活,所以相比起来,我更希望你能够真的把我当作病人来看待,而不是布兰戈德的……小王子。”
格拉尔有些惊讶,完全没有想到一个少年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个贵族少年深知其他人的敌意,可他却与那些贵族们不同,他没有抱怨那些厌恶他自己的人,而是……在理解他们对自己的厌恶。
他从少年的话里听出了失落和难过,却唯独没有一点埋怨。
这真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能体会到的东西吗?
格拉尔感觉有些喘不上气,数十年的生活阅历在心底告诉着他一种感觉——孤独。
如他所言,是一种心理暗示:这个少年,与其说是理解其他人,倒不如说是一种渴望,渴望着过上和其他人一样的生活,平凡的生活。
“你……”格拉尔忽然发现,自己所感觉到的东西无法用语言去表述。
而就在刚刚,他才对这个少年说过“感觉只是一种心理暗示,一定会有能够言喻的原因”这句话。
可现在,他却无法言喻自己的感觉。
此刻的他陷入窘境,好像是刚刚泼出去了一碗水,现在却需要要他自己收回。
“你……和他们不一样。”格拉尔硬着头皮说。
“为什么这么说?”阿努拉抬起眼,之前也有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格拉尔沉默了一阵,却无法形容他所谓的心理暗示,心底不由地苦笑一声,说出了和少年一样的答案。
“感觉吧。”
阿努拉也沉默了,胸口突然有些闷,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和他们不一样?
他记得海瀚跟他说过,他们和阿木尔是一类人。他们三个都是高不过马背的孩子,是草原上断了“腿”的人,难以成为他们心心念念的、生活在马背上的蛮人,所以他们是一类人!
但一个女孩却说他和海瀚、阿木尔都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她自己却说不上原因,也是一种感觉吗……
阿努拉忽然想起,在那个清晰而又诡异的梦里,有个和他长得一样的少年也对他说过一样的话:你和他们不一样。
为什么也不一样?
两个人心里在想着同一个问题。
格拉尔悄悄看向少年,第一眼便看见了那双漆黑的眼瞳。
这一次,他呆住了。
那是一双如同幽潭般的眼睛,深处藏着无尽的孤独和忧伤。少年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眼向他这边看了过来,两人对视一眼,少年又低下了头。
两人都沉默了,宽敞的医帐里静得只剩下帐外的低语声,是路人般的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