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慎靓王十六年,壬戌,公元前299年。
秦王闻说齐相孟尝君之贤,欲求一见,遂使泾阳君为质于齐,并寄书于齐湣王:愿以泾阳君为岳,易孟尝君来秦,使寡人一见其面,以慰饥渴之想。
齐湣王览书不悦,但不敢公然拒绝秦王之请,便将书信掷给田文,命其自作主张。
孟尝君还至相府,召集宾客,商议行止对策。众宾见此,皆劝孟尝君必行。
正在此时,苏代奉燕昭王之命,出使齐国,来见相国田文。
孟尝君知道苏代乃是故六国名相苏秦胞弟,亦是智谋之士,遂向其虚心讨教。
孟尝君:秦王以泾阳君为质,召我前往咸阳一见。田文当去当拒?请先生为我一决。
苏代笑道:我为公子先说一个故事,相国可以自决,未知可否?
孟尝君:愿闻高论。
苏代:在下自燕国而来时,路见土偶与木偶相戏。木偶谓土偶道:“天将雨,子必败矣,奈何?”土偶人笑答:“我生于土,败则仍还于土;子遭雨漂流,不知其所底也!”
孟尝君:先生之喻,莫测高深。田文不明所旨,尚求明言。
苏代:公子可谓大智若愚。秦乃虎狼之国,楚怀王犹且不返,况孟尝君乎?
孟尝君大悟,乃不欲西行,以此还报齐王。
齐湣王虽喜国相不去,但未料其吉凶,再次议于群臣。大将匡章闻此,出班进言。
匡章:秦交质以求见孟尝君,是欲亲齐也;孟尝君若拒而不往,必失秦欢矣。
齐王:天下诸侯,皆知孟尝君为我齐国栋梁。若此去被其扣留,岂非又似昔日楚怀王一般,有去无回?
匡章:若依臣计,大王不如礼归泾阳君,而使孟尝君聘送还秦,以答秦礼。如此以来,秦王虽然强横,岂可扣留送聘之使,遗笑于天下诸侯哉?
齐湣王闻此,深以为然,即备车乘,使孟尝君护送泾阳君还秦。
孟尝君既奉王命,无可奈何,只得带同府中宾客千人,车骑百余乘,浩浩荡荡,西入咸阳,谒见秦王。
秦王闻报孟尝君来至,不由大喜,于是降阶相迎,握手为欢,极道平生相慕之意。
孟尝君未料秦王如此敬重,因大受感动。适有白狐裘随身携带,便即作为见面之礼,当场献于秦王。
秦王亲手接过,见那白狐裘其白如雪,更无一根杂毛在内;又柔滑温润,毫无枯涩之感。于是大喜,示于众臣,高声问道:诸卿试猜,此裘价值几何?
众臣同声答道:非曰连城,亦值千金!
秦王:孟尝君赠我如此重礼,何以克当?
孟尝君:身外之物,不成敬意。
秦王大悦,于是置酒相待,命文武众卿相陪,宾主尽欢。酒宴已罢,秦王即穿孟尝君所献狐裘,摇摇摆摆进入内宫,夸耀于内侍宫女,以及嫔妃。
宫内凡人见之,无不称羡,赞不绝口。秦王愈加大乐,遂入宠妃燕姬之室,复以白狐裘炫耀。燕姬亦深爱之,以手抚摸,恋恋不舍。
因此时天气尚暖,秦王又摇摆半日,便觉浑身冒汗,热不可当。于是遂解狐裘,付予主藏守吏,吩咐务必珍藏,以俟冬日进御。燕姬眼见藏守吏持裘离去,欲言又止。
樗里疾时为秦相,见秦王如此敬重孟尝君,恐其是来争夺自己相权,于是坐立不安。忽思一计,乃请同党公孙奭至府,与其密议,如此如彼,以陷害孟尝君。
公孙奭领计,遂连夜入宫,直问秦王:孟尝君田文,是何人哉?
秦王:天下贤士,治国之才也。
公孙奭:非也。其乃齐国公族,湣王至亲也。今若相秦,治国之策,亦必先利于齐,而后利秦。更兼其宾客之众,若借秦权,阴为齐谋,秦其危矣。
秦王:耸人听闻!卿且退,容寡人思之。
公孙奭告退,秦王立即派使出宫,宣请丞相入内,以公孙奭之语告之,咨询对策。
樗里疾趁机奏道:公孙之言是也,大王休疑。孟尝君今已居秦月余,其宾客千人,尽知秦之虚实。若遣其归齐,终为秦害,不如杀之。
秦王疑惑其言,便命禁卫,先将孟尝君及其宾客先幽禁于馆舍,等候发落。
泾阳君感谢孟尝君护送归国之恩,闻知樗里疾之谋,遂私至馆舍,来见孟尝君告知。
孟尝君大慌,于是问道:如其奈何?望公子救我。
泾阳君:丞相虽然欲害公子,秦王计尚未决。宫中今有燕姬,素日最得秦王欢心,无言不入,无计不从。公子随身尚有何宝?我可为君进于燕姬,求其一言,放君还国可也。
孟尝君称谢不止,遂拿出无暇白璧二双,托付泾阳君:以此献于燕姬,若何?
泾阳君:此璧洁白无暇,天下少有,定称其意。
于是复又入宫,来见燕姬献璧。
燕姬:此璧何来,因何送我?
泾阳君:是为孟尝君敬献,以求贤姬在大王面前为其美言,释其还国。贤姬只须片言之劳,便可得此宝物,不宜美哉?
燕姬:为其美言,倒无不可。只是此璧虽好,却非天下稀有之物。我之所爱,只要其所献秦王白狐之裘,君若能为我求来一件,便可纵其归齐,绝不食言。
泾阳君无奈,只得再回馆舍,将燕姬此言回报。
孟尝君惊道:某只有一裘,已献秦王。且天下绝无相同之物,如此奈何?
泾阳君听罢,面上汗出,手足无措。便在此时,末座中忽有门客起身,向孟尝君自荐。
门客:公子勿忧,泾阳君休虑。臣能得裘,明日一早便可送来。
此言一出,非但孟尝君与泾阳君诧异,满座宾客皆惊,以为酒后醉语。那门客不理会众人目瞪口呆,即便拱手告辞而去。
当日夜半,其客身披毛衣,装束如狗,从墙窦中潜入秦宫库中。于内静卧不动,伺其藏吏睡熟,于是打开藏柜,盗窃白狐裘以出。还至馆舍,刚巧鸡鸣头遍。
次日侵晨,扮狗门客复着礼服,来至厅堂,将白狐裘献于孟尝君。
孟尝君问明狐裘由来,且惊且喜;千余门客闻之,无不惊羡,赞叹不止。早餐未毕,泾阳君已至,来问结果。孟尝君便出白狐之裘:有劳贤君,转献燕姬可也。
泾阳君:如何得来?
孟尝君:我门下宾客之中,自有鬼谷弟子,惯会遣鬼请神,故此以神法摄来。
泾阳君信以为实,啧啧称奇,急将白狐裘藏于衣底,携入内宫,来见燕姬。
燕姬既得狐裘,于是大悦,遂立即进言秦王:妾闻孟尝君至秦,此事有诸?
秦王:有之。前番寡人身上所着白狐之裘,便是其所贡献也。
燕姬:妾又闻国相进言,欲使大王杀之,此事有诸?
秦王:你倒是耳目通灵,确有此事。
燕姬:妾闻两国为仇,不斩来使。秦为诸侯方伯,奈何遗如此恶名?
秦王:孟尝君有治国之才,舍若令其相齐,须与我秦国不利。
燕姬:非是这般说。妾闻孟尝君乃是天下大贤,方为齐相,本来不欲至秦,是奉大王之请,因而致之。大王若其能用,则用为秦相;若不能用,遣回齐国已矣,乃何欲加诛?无故诛人国相,必然得罪齐国,又有戮贤之名。妾恐天下贤士,自此将裹足而避秦矣。
秦王醒悟,赞道:卿言甚善。樗里疾几乎误我!
明日驾御金殿,三通钟鼓,五声净鞭,满朝文武参拜已毕,列立两班。
秦王不待众卿奏本,先宣诏令,即命释放孟尝君及其门客,去秦还齐。
传旨官奉令,即至馆舍宣旨:着令!齐使田文,立即离开咸阳,不得羁留。
孟尝君闻赦大喜,与众客离了咸阳,如同困兽脱笼,星驰而去。
来至函谷关下,正是夜半时分,关门早闭;依照秦法,鸡鸣方开。孟尝君虑及樗里疾若是得知自己离开咸阳,必要派人追杀,急欲出关,心甚惶迫。
便在此时,忽闻随员队中,鸡鸣声起。孟尝君愕然回顾,却见队列中有下等门客一人,正在仿效鸡鸣之声,惟妙惟肖。所谓此起彼落,于是关上群鸡尽鸣,关吏闻声开关,兀自口中咕哝,埋怨今日鸡叫,如何恁早。孟尝君于是率众过关,星驰而去。
及至天色大亮,离开函谷关已有数十里之遥,进入魏国境内。
孟尝君长吁口气,勒住坐骑,对众宾叹道:我等得脱虎口,皆狗盗鸡鸣之力也。
镜头闪回,复说咸阳。
即日五鼓,秦王升殿上朝,议论政务。樗里疾前日未曾上朝,今闻孟尝君得以释放归国,不由大惊,因而奏道:王即不杀田文,今其尽知秦国虚实,留以为质可也,奈何遣之?
秦王闻奏大悔,即使人驰马出城,往追孟尝君一行。秦军追至函谷关,因不见齐使踪影,便问关吏:今日可曾放人过关?
关吏:只有半夜三更时分,曾有一支人马过关,约有千余人众。
秦将:因何半夜放人出城?你等不知鸡鸣开关之律乎?
关吏:岂有不知之理?怎奈今日奇怪,满城之中,半夜鸡叫,不知何故!
秦将:过关军马,尚可追乎?
关吏:鸡鸣开关,今早在百里之外,不可及也。
秦将跌足长叹,无可奈何,又不敢驱军擅入魏境,只得引军回都,还报国君。
秦王闻报,忽然心中一动,急命库藏吏:速往库中检视,且看白狐裘何在?
库藏吏不明所以,奉令而往,不一刻即回,颜色更变:禀大王,白狐裘不翼而飞!
秦王:遍搜内宫!
禁军闻风而动,片刻即还,献上白狐裘。
秦王:幸喜此宝未失。却是自何处得之?
禁军统领:臣不敢言。
秦王:恕你无罪,照实奏来。
禁军统领:却是在燕姬房中得之。
秦王惊怔半日,于是叹道:孟尝君有鬼神不测之机,果是天下贤士,不当其死也!
于是竟以此裘便赐燕姬,宣布散朝,亦不问主藏库吏之罪。
孟尝君自秦逃归,穿行魏境,复道经赵国。
平原君赵胜闻说孟尝君过境,不由大喜,乃引门客迎出城外三十余里,极其恭敬。
孟尝君引众来至,便与平原君相见,互道久仰之情。时有平原君随行门客,因见孟尝君身材短小,便不禁轻声笑道:本以为孟尝君是为天人,今日观之,渺小丈夫耳。
因交头接耳,附和哂笑者数人,余者则不以为然。
平原君于是举行郊宴,热情招待孟尝君一行。当晚宴罢,各自归帐安睡,一夜无话。
次日天色破晓,孟尝君率领众客,早已候在平原君帐外。
平原君被从人自梦中唤醒,闻说孟尝君候在帐外,不由大惭,不及洗漱,急趋而出。
赵胜:夜来酒醉,正当酣睡,公子因何起兴甚早?
田文:因未奉君命,不敢久滞异国。更恐秦王闻之,带累赵国,田文之罪重矣。故此不待天明而行,公子休怪。
平原君闻其所言有理,不好强留,于是执手告别,依依不舍。
孟尝君长揖再拜,引众告辞而去。
赵胜经此一闹,不便回帐再睡,遂命呼唤众客起床,拔营回城。传令已毕,自回帐中洗漱,束发冠戴。诸事未毕,忽听帐外大乱,侍卫风风火火,跑入帐中。
侍卫:报,报,报公子,大事不好。
赵胜:何事惊慌?
侍卫:众宾之中,竟有七人伏尸帐中,已失其首级!
平原君闻报,这一惊非同小可,急随侍卫出帐,果见七具无头尸体,并列于辕门之内。
赵胜:死者何人,尔等知否?
门客:自然知道。只是……
赵胜:照实说来便是,何须吞吞吐吐!
门客:公子休怪我等直言。被杀七人,皆是昨日暗中嘲笑孟尝君者也。
赵胜:人谓孟尝君门下,皆奇能异士,我尚不信。今日见之,真有鬼神莫测之机也!
由是便令就地掩埋,领众还都,对死者家属恤以重金,而对凶手不敢追问。孟尝君回至临淄,参见国君,对在秦国所遇危险,也是只字不提。
齐湣王见其安全逃归,自是大喜,仍用为相国。自此四海宾客纷纷来投孟尝君门下,归者益众。孟尝君因所收俸禄有限,渐渐难以供给宾客日常费用。左右有善理财者,建议拿出本钱,行债于封国薛邑,岁收利息,孟尝君从之。
时有齐人冯谖,慕名来至相府,求见孟尝君:闻君招贤纳士,谖愿为门下食客。
孟尝君问道:先生下辱敝门,可有所长?
冯谖答道:闻君好士,不择贵贱,故不揣来投,其实一无所长。
孟尝君一笑而罢,命置于传舍,乃是下等宾客所居。十余日后,冯谖食毕,弹其长剑而歌:长铗归来兮,食无鱼。
有人告于家主,孟尝君笑道:是嫌食俭也。迁于幸舍,如中等宾客所居,食有鱼肉。
居五日,冯谖复弹剑歌曰:长铗归来兮,出无车。
孟尝君闻而惊道:彼欲为我上等客乎?其人必异。迁之代舍,上等客所居。
未料冯谖乘车日出夜归,又弹剑作歌:长铗归来兮,无以为家。(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