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熙宁四年,正月十八,汴梁。
毫无疑问,汴梁城是当世最繁华的国际化大都会,并且没有之一。
这既得益于赵宋的基本国策:强干弱支,集全国之力供养一城。
也得益于66年前的“澶渊之盟”,一甲子未闻兵戈之声,让这座城市里的百万生民完全忘记了祖辈经受过的苦难。
至于岁币的耻辱、幽云十六州的同胞、西北的党项人、南边的交趾人,那都是相公们该操心的事情,与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
上元节已经过去了三天,北风仍寒,却吹不散满城春意。
从阊阖门向东行,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五十步,路南有一座酒楼。
酒楼只有两层,不高,装潢也谈不上豪华,斑驳的匾额上嵌着五个爬满铜锈的大字——七哥汤饼店。
尽管如此,酒楼的生意却非常火爆,上下两层都坐满客人。
楼下的西侧,一名老者端坐当中。老者须发斑白,打理得非常整洁,身穿黑色武士服,浆洗得一尘不染。
另有二十余人围坐在老者四周,有的穿着与老者同款的武士服,也有的仅穿常服,却也撸起袖子,露出粗壮的臂膀,或敞开衣襟,露出凛凛的胸毛。
他们有老有少,高矮胖瘦各不相同,此刻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当中老者的讲述。
老者讲的是三日前一场比武的经过。三日前,上元夜,辽国贺正旦副使萧确与宋国新科武状元康大同在樊楼不期而遇,口角几句后,两人动起手来。
最终,康大同被萧确一脚踢中胸口,撞破窗棂,飞出樊楼,吐血昏迷,被送入医馆。
整个过程大约一炷香时间,但是老者已经滔滔不绝讲了一个多时辰。
在老者口中,萧确和康大同的功夫各有渊源,两人也是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一招一式都有跟脚,又暗藏百般变化,千种玄机,应对之人又有几种手段,各有多少利弊。
讲到精彩处,围观者连连惊呼,或是暗暗点头,与老者呼应。
老者更加得意,加之学识广博,于是便顺带讲起中原武林各派特长,面对此种局面各有哪些巧妙应手。期间不乏“若是老夫”便如何如何之类的感叹。
楼下的东侧,同样座无虚席,但并没有一个核心人物,大多三五好友占据一桌,或同桌对饮,或与旁人遥相呼应,交谈的内容多是家长里短、诗词歌赋,对西侧的武事兴趣寥寥。
本来嘛,年年都要比的,大宋从来没赢过,还有什么可说的?
真宗景德元年,辽军饮马黄河,逼迫宋国签订“澶渊之盟”。自此两国罢兵,宋每年向辽提供“助军旅之费”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宋国“收获”岁币之耻,辽国得了实惠,同时也得到了纠结。
倘若撕毁盟约,悍然南下,想要一举灭宋,基本不可能。若只是饱掠一番,底层士卒或许能有所收获,于国而言却是未必,毕竟这么干每年白得的岁币是铁定先亏出去了。
但是若不动刀兵,大辽以武立国,没有武力震慑,如何维持“辽兄宋弟”的局面?
于是,每年辽国派遣入宋的贺正旦使团中增加一个副使的职位,由武力高强之人担任,再配上个暴躁蛮横的人设,主动挑衅,逼迫大宋进行比武。
第一届比武,时间是正月初一,地点是大庆殿。没错,就是直接在正旦大朝会上比。真宗皇帝那时已经被辽人吓破了胆,根本不敢拒绝,还暗令宋国比武之人只许败不许胜。
等到真宗皇帝求仁得仁,终于羽化升仙之后,仁宗即位,年幼,太后刘氏摄政。这老娘们比她老公强多了,各种手段层出不穷。
将比武的时间被一点点往后拖延,比武的地点也逐渐转移到不那么重要的场所,只是依旧“许败不许胜”,这是原则问题。
辽人对此也无可奈何,但只要每年还能“得胜还朝”也就够了,毕竟这意味着宋国小兄弟还是识趣的,明白这兄弟之国到底谁是兄、谁是弟。
就这么过了六十多年,比武的时间已经拖到了上元节,不能再拖了,再拖这个年就过完了,辽国使节该收拾收拾东西回家了。
比武的地点也安排到了樊楼这样的娱乐场所。在大宋君臣多年的不懈努力之下,原本一年一度的羞辱硬生生变成了一场娱乐真人秀。据可靠的小道消息透露:樊楼可是砸给国信所老大一笔钱才获得今年的比武承办权。
国信所是大宋创立、专门负责对辽外交事务的新衙门。
宋代以前,外交一般由鸿胪寺掌管。鸿胪寺外交有个特点,工作模式是上对下、宗主对藩属。为什么会这样?这是从儒家教义演化来的。
正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人世间只能有一个皇帝,铜锣湾只能有一个浩南。
想跟我们天朝上国交往,你最好按照这个模式来。你要不乐意,揍你。具体操作请参考汉之于夜郎。
有时候也会出岔子——打了,但是没打过。那怎么办?也简单,我两眼一闭,看不见你,就当你不存在。你都不存在了,自然就不用搞什么外交了。具体操作请参考东晋之于五胡十六国。
这种模式维持了一千多年,到了大宋,干不下去了。
宋、辽两位“浩南”商量了一下,决定不打了,把酒言欢,称兄道弟了。一个皇帝太孤单,俩人作伴儿好多了。
他俩喝“嗨”了,外交官们却愁白了头。继续按照原来的模式走,辽人肯定不乐意,还得打,酒可就白喝了。那这活儿怎么干?书上没有啊!
先成立个新衙门吧,于是,国信所挂牌营业。全称为管勾往来国信所,设管勾官二人。别看是个“所”级单位,直接挂靠在枢密院之下,级别其实挺高的。
接下来,真正的麻烦来了:这个所长,没人愿意干。
这个衙门一看就不“正经”,处处跟儒家教义反着来。干这差事,会不会为自己以后的仕途埋雷?
别跟我说什么“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如何如何”,大家都在一个染缸里混,你拿我当三岁小孩儿呢?
你要强逼我干,大不了帽子一扔,念两句陶渊明的诗,老子进山当隐士去。
文官不干,武官呢?弄这么个衙门就是为了别打架,放一个杀胚在那儿,闹呢?
文官、武官都不行,怎么办?天朝上国还能缺人?关门,放宦官。宦官身段儿软,也不在乎什么孔孟之道,干这个正合适。
宦官其实也不愿意干。当年挨那一刀难道是为这个?国信所一看就是个清水衙门。要是对大理、高丽、倭国之类的还能落下点儿油水,对辽国,只能呵呵了。
采购和销售能是一回事吗?可是不愿意干也得干,宦官,说到底还是家奴,跳槽都找不到第二家用人单位。
熬吧。熬着熬着,熬到今年,出现转机:樊楼突然要争当东京第一楼。本着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精神,国信所上上下下终于过上了一个肥年。
武事令人扼腕唏嘘,只能从其他方面找补。好在大宋朝文运昌隆,前有奉旨填词柳三变,后有重塑文坛欧阳醉翁,现在更有当朝王相公,大苏、小苏两兄弟等众多文豪百花齐放,争奇斗艳。
大宋文坛群星璀璨,诗词远播四方。就连北国皇帝都感叹:愿来世生为宋人。
当然了,如果真的有人劝他赶紧转世投胎,并且保证一准能如愿成为宋人,估计会被安排先行为陛下探路。
眼下酒楼东侧客人中聊得最多的话题便是新年期间流传出的新词。上元节只过了三天,正是贺岁档的高峰期,一首首新词在客人口中流传,引得声声喝彩。
时近正午,一首《青玉案》被人吟唱出来。
“东风夜放花千树......”
此句一出,酒楼内顿时安静下来。已经听过的,知道这首词的魅力,放下酒杯细细回味;首次听闻的,或是被词句吸引,或是被旁人裹挟,也仔细聆听起来。
就连西侧的武夫们也停了下来,回首东望。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一曲终了,酒楼内瞬间沸腾起来。此时简单的喝彩已经上不了台面,要想被人关注,必须得品评几句,还要言之有物。
好在这本就是汴梁百姓的拿手强项,别看东京城里没出过几个着名词人,但是诗词评论这块阵地一直牢牢掌握在汴梁百姓手中。
一时间,你方唱罢我登场,热闹非凡。也有人专门盯着最后一句,似乎非要从这句后面推测出什么香艳故事才肯罢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