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过很多办法, 最终发现,我什么都做不了。”
在办公室里冰冷强悍的康英,此时肩膀微耷, 眼睛望着教室里兴奋的孩子们:“帮不了所有人, 只能把还有希望的人带出来。”
“也许我可以想办法。”安夏说。
康英转头看着她的眼睛,忽然笑起来:“你?你能做什么?”
“不知道, 尽力一试。”
安夏向康英了解到她已经做过了哪些,具体是怎么做的, 反馈是什么, 以避免类似的操作。
康英对这个村子确实尽力了。
从工厂设备的角度寻找解决方法, 提高劳动保护。
被拒绝,因为这样的话,厂子会增加一大笔开支。
从工人操作的角度寻找解决方法。
从实际操作的结果来看,也不行。
再厚的防护服, 也穿着不舒服, 这里从矿点到厂里有一段路不能走车,只能人背, 夏天干这活,一会儿就热了, 许多人就脱光了上衣, 背着含有砷的矿石。
矿石里的砷不会让他们马上死去, 但会从皮肤瘙痒开始,慢慢渗入肌理。
……
话说多了, 康英对安夏的态度也慢慢变成了朋友间的亲昵:“我找人统计过生病对劳动力的影响。如果能保证工人的身体健康, 可以提高劳动效率。结果他们却说……”
安夏接话:“三条腿的猪找不到, 两条腿的人还找不到?他们不干, 有的是人干。”
康英一愣,继而露出无奈的笑容:“居然跟他们说的一模一样。”
那可不么……这套话术在想办法催生三胎,据说人口红利已经暴跌的时代都好用。
何况如今才是执行严格计划生育的第十二年。
“他们还说了很多,说这是发展中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康英冷笑一声。
安夏知道,拿别人的性命,别的地区发展说事,是没用的。
她曾有一个80后的本省朋友,对她说了许多神奇的操作,比如身份证上的年龄,想写什么时候出生,只要跟窗口的人打个招呼就行了。
比如,那个朋友所在的小城市,一朝登上某企鹅的弹窗新闻,是因为市里五百多人同时落马,从上到下,一撸到底。
所以,安夏对污染的严重程度感到震惊,对康英遭遇到的事情没有感到特别不可思议。
安夏想到一些办法,与康英商量。
如果在证监会干活的两个公司的人看见这一幕,一定会惊掉下巴。几天前,她们还互相怼,不给面子,现在竟然同仇敌忾了。
第二天,安夏与王志飞离开学校,各自回到工作岗位。
不出所料,王志飞的稿子被压了。
尽管是两个不同的省,不过只要努力,跨省也不是难事。
主编说了许多套话,重点就一句:你不要影响经济发展的大局,矿关了,矿区里的人都到你家吃饭?
王志飞想再努力争取争取,也没有用,主编眯着眼睛看着他:“你是我们社里很有前途的年轻人,以后做事,要学着圆滑一点。不然你一辈子就只能跑新闻,永远也升不上去。”
“如果升上去就是这种结果,那我还不如不升!”王志飞没憋住火。
头发花白的主编慢条斯理摘下眼镜,擦了擦:“升不上去,就永远也不能改变你想要改变的一切,小人物的声音再大,也不会被听见。”
环境保护法在三年前已经实施,治理小鹤村有法可依,只是无人去管,经济发展当头,不止是小鹤村,甚至可以说整个市的gdp都是这个雄黄矿撑起来的。
在紫金论坛上悄然出现了一些文章,或是鬼故……
事开头,或是日本森永奶粉投毒事件开头,还有用水浒传里的潘金莲投毒事件开头……来介绍砷中毒。
最后总能一脚拐到小鹤村的事情上,说就在国内有一个村子,他们从小到大在有砷的河水里洗澡、取水,就连吹的风里都有砷。
配的图是王志飞拍到的砷中毒患者的患处。
不仅仅是紫金论坛,其他网络论坛、聊天室和鸿雁群里,都在不停的传递。
现在有不少媒体记者都在论坛待着,寻找有新闻价值的事情,做为报道的选题。
在各大论坛上传了几天,但是没有一家媒体表示想要联络发贴人,询问详细情况。
最后还是薛露找到了一位已经身在央视的朋友的朋友,他们频道打算推出一个新栏目,直击各种社会上的顽疾痼病,正好在挑选题。
环保与经济,如何选择?
这个话题足够重磅。
也很危险,小鹤村只是两难选择的一个缩影,全国还有那么多,总不能都一刀切了。
新闻组在犹豫,雄黄矿本矿,还有产业链上下游都着急了。
要是雄黄矿的事情闹大,真把矿给停掉,他们的原材料供应受到影响,还怎么赚钱。
安夏接到一个电话,是一家化肥农药厂的老板钱进。
「中国货」开业的时候,销售经理跟他一聊,他立马就决定加入平台,算是前期最支持的铁杆之一。
他们家的供货和客服从来没有出过问题。
哪怕现在他们的生意已经足够大了,也依旧保持着与紫金的良好关系,后面安夏做的几次春季助农促销活动,他们公司都积极参加。
“安总,你们那个论坛上的贴子,太危言耸听了,哪有这么严重,都是谣言,还是快删掉吧,免得惹麻烦。”
“这个嘛,现在还没有明确的说法是造谣,一下子把这么多贴子删了,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钱进急了,“就由着一帮不明真相的人被误导?”
安夏:“放心,这事放放就过去了,不会有人在意的。你想想,那个村子才几个人,又不是什么特别发达地区。
现在您要说它是造谣,能有几个人跑过去看?要是突然删了,那可不得了,这不更引人好奇么?”
钱老板似乎还没明白安夏的意思。
安夏的语气变得十分神秘:“您想,要是昨天你还看见的文章,今天突然没了,你是不是要怀疑它肯定是真的?要是文章里某些词变成了框框,或者是星号,被平白抹掉,你是不是更好奇了?”
钱老板认真想了一想,好像是这个道理。
“与其让人不断的好奇,然后深入探究,不如就让它留着。反正现在上网的才几个人,只要新闻联播没放,中小学课本里没写,看过也就看过了,谁还认真关心一个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过几天,再有个什么大明星偷税漏税,又引进了一个什么译制片,谁还记得这事。”
“那照你的意思,删,还不如不删?”
“肯定的啊,删了不是给人强化记忆吗?”
钱老板被安夏忽悠过去了,但不是人人都这么好骗。
另一个部门过来施压。
“如此恶意诋毁,你们公司所有的业务都别在我们这边做了,不欢迎你们公司。”
识时务者为俊杰,知进退者为高人。
安夏麻溜地让管理员把论坛上的都删了,转战聊天室和鸿雁群。
《记者冒死卧底,竟被删除
《快看,马上删,惊天大秘密,毒山毒水毒人
《鞭炮响吗?用人命做的!
……
震惊体虽土,但有效。
大家爱看也爱转,虽然……
上不了主流纸媒,但是纸媒哪有都市传说跑得快。
除了央视之外,还有几家调查记者前往小鹤村,其中包括王志飞。
他们在那里遇到了当地客气的阻拦,以「不要影响正常的生产生活」为由,让他们坐着大客车,在村子里转了一圈。
车窗外的村民看起来身体健康,精神很好,与传闻中的完全不一样。
车子开到村委会才停下,村委会里也都是精神非常好,身体非常健康的人。
他们接受记者的采访时,面带笑容,充满了对现在生活的满意。
“对,收入特别高!九百多呢。”
“劳动保护非常到位,厂里对我们非常照顾。”
“哪个矿不辛苦呢,煤矿也辛苦啊,他们还会爆炸,我们不会……”
“我的口音?哦,我是外地来的,你不知道,这里的收入实在太高了,我好不容易才想办法调来的,就这,还不是正式工呢。”
……
放眼望去,歌舞升平,岁月静好。
村委会旁边的几个小商店,什么好东西都有,甚至还有上网服务中心。
村支书痛心疾首:“外界的一些风言风语,我们也都从计算机上了解到了。但是没有办法啊,我们忙于生产生活,哪有这个闲功夫坐在计算机前敲键盘呢?
希望那些说我们不好的人,多把心思放在工作学习上,不要总是想传这些捕风捉影的东西。”
有记者提出想去看工厂,村支书马上表示同意:“可以呀,但是今天只有一个厂上班,其他的厂刚好放假。”
有一个记者问:“你们工厂不是轮休吗?一起放?”
大多数化工类的工厂都是7?24小时倒班制,保证有人在,不然用来炼矿的炉子怎么办?
跟家里的煤炉不一样,灭了随便就能点起火来。
村支书哈哈一笑:“轮休不好,这边的人,基本上全家,还有朋友,都在厂子里上班。要是轮休的话,你休息了,你的家里人,你的朋友,都在上班,那多没意思。
所以,我们都是统一放的。炼矿的炉子不停,我们有独门密诀。不过,那个就不能带你们看了。”
这个意思,就是看无人的厂房也没戏。
记者们被带去的厂子很小,每个工人都穿得严严实实,一根头发丝都没露出来。
在熊熊炉火里烧着许多石头样的东西。
厂负责人向记者们介绍:“这里就是我们的冶炼工厂,火里的就是雄黄,烧出来的白色粉末,就是砒霜。”
值班室的桌上放着交接班的本子,本子非常干净,像新买的一样。
王志飞信手翻了翻,一个多月的记录,每一页的笔迹和墨水都非常统一,刚开始字迹还挺端正,到中间就开始潦草。
看得出来,这个写字的人一定很着急下班。
“天色不早了,我们村委食堂已经准备好了便饭,大家来尝尝我们的特色?都是自家养的鸡鸭猪,还有自家种的水稻。”
说到水稻,王志飞向着上次他看到的那片长满枯白草叶的山坡草地看了一眼,竟然一片苍翠,就好像上次他误入了鬼域,并非现实世界一般。
记者们纷纷摇头,表示还要去采访一下五十里外的那个爱心学校。
村支书还想挽留,王志飞压低声音:“任务,是任务。康总邀请我们一定要去看看。”
“哦——哦哦哦!!”村支书恍然大悟。
懂!收了企业的钱,去宣传宣传企业掏钱做的爱心事业。
很合理!
学校就完全不需要村里的人陪同管理了,康英投资建的校舍和配套设施,加上安夏送去的智能机器人,村支书认为。就算是北上广深的学校,也比不过他们……
随便拍、随便录、随便问。
那些小孩儿,吃得好、穿得好,能说出什么坏话来。
只要把这些人送出门,就万事大吉了。
村支书心情非常好,满面堆笑与记者们告别。
调查记者们对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们确实进行了一些调查,老师不肯说村子里的事,就说自己不在矿上工作,不清楚。
孩子们就知道傻乐,热情地带记者去看教育型智能机器人。
一位记者感叹:“先进啊!这学校比我儿子的学校都好,居然能上网!”
天黑了,从这里出去的路很不好走,王志飞对大家说:“在这住一晚上,明天一早再走,安全。”
生活老师把仓库钥匙给他,王志飞带着记者们熟门熟路找到放被子的地方:“来来来,自己套被子铺床。”
“来过了就是不一样。”一位记者说。
“哈哈哈,那当然。”
深夜,王志飞和央视记者乔正换了身衣服,揣着无人机和无线摄像头,从车厢后取出自行车,准备悄悄向小鹤村进发。
在黑暗之中,他发现了另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小身影,从学生宿舍里跑出来,也是向着小鹤村进发。
那孩子走得很快,不过两条腿始终跑不过两个轮子。
王志飞骑车追上去,挡在他面前,拿着电筒对这孩子脸上一照:“小勇?你不睡觉,往哪儿跑?”
小勇的妈妈,就是双手溃烂到只剩下手掌的女人。
他的双胞胎哥哥大勇留在家里照顾她,没有来。
“我要回家!”小勇理直气壮。
“你回家了,明天的课怎么办?”
“哥哥上!”
王志飞拍拍自行车后座:“上来,我带你。”
两辆自行车悄无声息地进了村,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工厂里灯火通明,听声音,里面在忙着大生产。
白天一天没开工,晚上就得补回来。
王志飞和乔正把小勇送到家门口,把他放下,就要走。
小勇对他说:“叔叔,你们要去哪里?”
“叔叔要去采访一下工厂里的叔叔。”
“你进不去的。”小勇说,“管得很严。”
小勇招呼王志飞和乔正先到自己家。
他的哥哥大勇显然有些惊讶:“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王叔叔送我来的。他想调查厂,咱们能帮他进去吗?”
大勇一脸不屑地看着王志飞:“你就算调查了又能怎么样,上次调查完了,结果呢。”
“还没有用完所有的办法,就要努力去试试。”王志飞说。
乔正觉得王志飞有点傻,跟十岁的孩子解释这么多干什么,他懂吗?
一边的小勇从身上把小书包拿下来,把里面的课本掏出来,一副准备上课的模样。
王志飞问道:“你们兄弟俩轮流去上课?”
“嗯,每周轮换一次。不然他不肯去。”大勇看着弟弟。
轮流照顾妈妈,轮流去上课,周六晚上回来,抓紧时间给留在家里的那个答疑。
难怪小勇在学校里成绩最差,数学经常考个位数……每周听课听一半,剩下的全靠自己领悟。
大勇忽然问:“你们要拍什么?是要拍厂里到底怎么工作的吗?上次你走了以后,忽然就管得很严。像你们俩这样的外人,根本进不去。”
“呵,你懂得很多嘛。”乔正笑道。
大勇严肃地对他说:“不要以为我没满十八岁,就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人是到十八岁的时候,一夜之间从不懂到什么都懂的。”
“嗬!”乔正惊叹一声。
这孩子,思路很清晰。
大勇说:“我可以帮你们拍。”
“你?”乔正与王志飞对看一眼。
“对。”
“不行。”
向未成年人打听事,跟让未成年人做事不一样,大勇再怎么说也是个孩子,他过得再辛苦,家里的生计也没有完全断绝,都由矿上供着。
两人不想让这个孩子掺合其中,断然拒绝。
大勇说:“等你们两个人拍,连门都拍不到,什么时候才能让这个鬼矿关门!”
“你想让矿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