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健同志, 不是一个会服输的男同学。不然他们整个项目组早就被嘲死了。
“避障是人工智能判定,这四台小蠢货要骂也是骂他, 他才是亲爹。”赵健同志随手把锅扔给了不在场的刘杰。
俗话说的好,千万不要在没确定环境的前提下, 在背后说人坏话。
刘杰的声音从实验场的大喇叭里传出来:“你的需求单里没这条。”
一瞬间, 赵健有说别人坏话被当场抓住的尴尬。
下一瞬间, 赵健决定采取主动出击,当面说坏话!
“避障是最起码的需求,你们组都不设计, 人工智能没有主观能动性, 人是有的。”
刘杰的声音不紧不慢地飘出来:“你们提交的需求是停下,并等待对方离开。没有要求重新规划线路、判断障碍物的移动轨迹,还有……判断障碍物的移动轨迹是激光雷达的工作。
以现在激光雷达的反应速度,根本就无法实时调整线路……呵,你们的鬼影解决了没有啊?被一群鬼包围,想调整也调整不了吧。”
实验组长冷漠地听两人你一眼我一语的吵架, 他靠在一边掐表, 等到无人驾驶车租借场地时间一到, 就赶人:“时间到了。”
赵健不甘心:“我们都这么熟了, 就不能再给我续一段时间吗?我加钱!加钱还不行吗?!我请你吃饭!”
无情的实验组长将一步三回头的赵健撵了出去:“下面的时间段有人约了, 下次记得预约时间的时候多填几个小时。”
赵健气呼呼地冲着送餐车喊:“小绿、小蓝、小红、小黑,我们走!不跟他们玩了!”
四台送餐车没有任何反应。
大喇叭里又传来刘杰的声音:“哟, 赵组长是不是忘记了, 你自己下的需求是每一台都要单独语音控制,对每一个模块都要执行完整的指令。”
赵健深吸一口气:“小绿,跟我走。小蓝, 跟我走。小红,跟我走。小黑,跟我走。”
随着他的指令发出,四台送餐车的摄像头一起转向他,然后根据激光雷达,以间距两米的距离,一个跟着一个,跟在赵健身后,「骨碌碌」地滚出实验场。
路过公司下属的幼儿园时,正好有一群小朋友在外面进行课外活动,看见一个人带着四个圆滚滚、傻憨憨的送餐车路过,小朋友们兴奋地跑到围栏边上,发出大惊小怪的叫声。
赵健回头,发现一群小豆丁正充满好奇的看着他,他忽然想炫一下技:“小红,问好。”
红色送餐车「骨碌碌」滚过去:“客官,首先,请接受我最诚挚的祝福,今天想吃点什么?”
“想吃肉肉!”一个小朋友大喊。
“对不起,今日菜单中没有您想要的肉肉,以下是我为您推荐的类似菜单: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猪……”
想吃肉肉的小朋友被馋哭了。
直到老师出来终止了这场人机对话,赵健才带着他的小车车离开,回去继续研究避障功能。
此前在那个港口试行全套智能设备,完全没有问题。
因为那个港口使用的是整套解决方案,所有的无人驾驶车辆都在同一个网络下调度。
而且,其实本质上还是有人在控制,只是可以大规模减少人力使用而已。
避障逻辑他得写明白,然后再交给刘杰处理。
两大部门之间最大的矛盾是:“你的需求没写清楚”与——“这不是常识吗,还要写?!”
实验场清空后,来的是公司的新业务:有源外骨骼。
电源式外骨骼遇到了技术瓶颈,不代表整个项目就要停止,科研不是单行道,安夏退而求其次,实在不行的话,就拖着电线,先在屋里走走。
对于一个长期瘫在床上的人来说,能凭自己的本事站立起来。凭自己的本事吃到东西,凭自己的本事在屋子里走一圈,都已经是意想不到的惊喜。
紫金的自动机械臂在使用中不断推陈出新,现在已经能做到端杯子,让术后患者通过吸管喝水了。
吃饭还有点困难,不仅只会拿勺,系统识别嘴巴的能力也十分堪忧,时不时就糊人一脸。
不过能让人用吸管,至少饿不死人,八宝粥也是能喝的。
机械腿依旧做不到像人类那样大马金刀的跨步上楼,目前最高的水平,是抬高三厘米,用于避开家庭环境里四处可见的电线。
紫金自动机械能达成的最终效果,已经够普通人类在自己家里活着了。
但是,有一个非常严重的前提条件没有解决。
这一切,都建立在患者还有一双灵巧的手的基础上。
对于中风、偏瘫、高位截瘫、重症肌无力……以及等等脖子以下几乎完全失能的患者来说,能有一双灵巧的手,已经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好事了。
“现在的传感器编译系统做不到这么精细的数据采集。”
目前负责紫金自动机械控制的组长叫树理化,很独特的姓,配上名字,充满了「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气质。
他没进紫金的时候,确实是这么想的,他的父亲就是高中数学老师,母亲是大学生物教授。从不会说话开始,就活在理科的海洋里。
进紫金之前,他就知道紫金的前身,牡丹纺织厂有一个自动机械臂。在当年,非常领先,就算跟日韩比,也不差什么。
他相信过了这么几年,自己一定能让那机械臂有突破、飞跃!
他对突破的定义是:硬盘从纸条打孔到软盘;
计算机从电子管到晶体管,再到集成电路;汉字系统的诞生;windows系统让电脑变得可视化……
总之,就是能让人发出惊叹的声音。
当初他来面试的时候,是安夏亲自主持的终面,他对安夏说起了这个梦想,别人都用一种「真敢吹」的眼神看着他,安夏没有嘲笑他的不切实地,而是对他说:
“如果是纯理论的话,一个人想做到不是不可能。但是想要在落地并且能量产的工业产品上,达到让人惊叹的效果,往往不是取决于一个人的努力,甚至不是一个公司的努力,有时候需要整个产业链的上游和下游都能支持才行……
总之,你不要给自己压力那么大,就算产业链暂时不支持,想法是好的,也终有可以实现的一天。”
这让树理化有些意外,别的单位都是领导给画大饼,加担子,加压力……怎么安夏反过来劝他不要压力太大了??
要不说还是刚毕业的人单纯呢,如果是工作多年的老油条,领导不说,他都会自我放松,领导一说,那就更得从善如流,绝不给自己加压。
树理化同志居然被激发起了好胜心,他签合同的那天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在三年内,拿出一个突破性的成果。
不幸的是,进了紫金两年,他也只迭代了一版,让机械臂能拿起更精细的东西,做更精细的操作,只是更……
并没有达到他最初的梦想:让机械臂像人手一样灵活的工作。
甚至没有突破这个机械手臂最初的设计框架,以前会拿拖把,现在进化版能拿勺,连筷子都拿不了。
最多只能叫「机械手臂 plus版」,他都没脸提这个算2.0。
他很苦恼,想找当初开发的研究组聊聊,看到名单,以及名单上的人员现状,树理化同志陷入自我怀疑,第一代都是什么怪物啊。
人员分散在美国各个顶尖大学的研究所里,也有进了国家各种以数字为代号的研究所里,还有几个做生意去了,做的风生水起。
还有一个没有继续搞技术,而是去了商务部,成了史上最年轻的处长……
“有天赋的人真是干什么都行。”树理化充分的认识到自己企图三年搞出突破性的成果,完全是一种自不量力,同时又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
安夏也没指望他能有什么质的飞跃,毕竟……这才几年啊,摩尔定律十八个月一换,也不是这么个换法,就连iphone都被人嘲笑一代不如一代呢。
现在各个配套硬件都没有什么明显提升,他一个人浑身是铁,又能捻几根钉,安夏安慰他:
“能一步步解决问题就挺好的,你有没有想到什么具体需要优化的方向吗?”
树理化点点头:“脑控功能现在还在研究中,目前看比较成熟的还是改善机器视觉,无人驾驶组的激光雷达在算法方面应该可以还能再进一步,这样就可以对从多个方向过来的障碍物进行观测。结合罗德里格斯变换……”
安夏一听到专有名词,心中咯噔一下:不好……要进入听不懂的环节了!
果然,树理化兴冲冲地向安夏说他是如何计划用那个什么会变换,配合加强动作捕捉系统获取的数据……运动学模型……坐标系转换关系……集合参数误差小量……关节位移……几何参数……
他说得是那样自然,是那样信手拈来,说完又说这个想法也只是他的设想,实际操作过程中遇到的问题很多,机械臂的弯折就是一个问题。
他想给机器人增加轴,可以扩展机械臂的应用场景。
树理化提出的想法都是很好很好的,就是要钱,不少钱。
他心里没底,不知道能不能通过业务评估组的审核。
于是找到安夏,是想从她这里走个后门,他听说安夏经常会批准一些匪夷所思、所有人都不看好的项目。
如果能得到她的一力支持,业务评估组也没话说。
“你把增加经费的理由和对项目前景的预期写成报告,交给评估组,他们会考虑的。”
树理化十分为难:“我觉得多轴机器人将来一定会有非常好的发展前景。但是我不确定能获得多少利润,外面其他公司都没有可以对标的项目。”
“你就直接说可以应用于哪些项目上不就行了,要什么对标?”安夏对这个词都有些生理性厌恶了。
对标,最初的初衷完全没有毛病,别人做了这个东西,很成功,至少说明这个套路的东西,一定是有市场的,相当于有一个背书保障。
后来这个东西就被用滥了,有事没事都得找对标。
无论是剧本、技术、数值设计、操作手法……必然要找一个对标。
有些公司丧心病狂到立项必须写出三个对标的同款产品,否则立项就不予通过。
导致很多人为了立项,而不得不写出四不像的东西来。
安夏自己就被迫写过「残酷浪漫风格的《三只小猪,唏嘘哀愁的《天线宝宝」……诸如此类的强行贴靠,寻找对标。
史上只有一位猛女,没进公司前就是百万粉丝的财务自由者,进公司完全是因为闲着也是闲着,公司要求她写对标,她说:我的项目独一无二,没有对标。
最后靠直属上司力挺,才勉强立项。
从头到尾,公司都不看好,甚至下令测试之后,项目就解散吧。
结果测试效果非常好,反而成为公司那段时间最亮眼的项目。
树理化觉得安夏未免过于大胆了,没有对标的业务,怎么保证它能达到公司的盈利目标。
就连当初最不被看好的人工智能,也是国外已经开始在研究了,大家都觉得此事可行。
“就算是写论文,也得要有参考文献的,什么都没有,我怕无法说服评估组。”
“谁说了写论文一定要参考文献的,如果你有实际调查数据,证明你要做的东西确实是有一定的普适性,那就可以。”
这比要找个对标的东西还难,做市场调查是一个非常讲究的事情,不是在马路上随便拦人填填表的事情。
选择什么样的人群,选择什么样的人群,选择多少样本才能证明自己想知道的东西。
树理化同志只是觉得多轴机器人一定能有广泛的应用。
至于还能延展多宽,没认真考虑过。
安夏没打算让他逃脱写报告:“别偷懒,做好前期调研,后面你才会知道你的设计方向应该往哪里努力。总不能是只为一个应用场景吧。”
根据安夏多年的经验,一个人忽然想搞出一个什么东西,一般是受了某种刺激。
运气好,这个刺激能引发整个行业的变革。
运气不好,它可能就只是一个小小的功能提升,类似头疼医头,脚疼医脚。
举手之劳的话无所谓,需要砸钱花时间的事情就不能如此草率了,这就是评估组存在的意义。
然而,树理化同志天生内向,按新时代的说法,他是一个在网上指点江山,现实里的重度社恐患者,在网上冲浪时与安夏相识,两人聊了许多,他对自动化机械一些想法让安夏决定把他捞进来。
紫金可以远程打字沟通工作的方式让他非常喜欢。
但是,项目立项评估会不可能通过远程。
有太多的东西要说,还有要展示的。
他看到人脸就紧张,安夏说过很多次。就算是理科生,也得能表达出自己的观点,他就是改不了。
现在只能在项目组里随时抽取一个幸运的家伙,去评审会负责张嘴,说服一众刁钻古怪,要求多多,意见多多的评审们。
“树哥,你是知道我的,除了你,我看到其他部门的领导都腿肚子转筋,更别提开口说话了。”
“树哥,你是知道我的,我一向思维发散。要是说着说着,完全说跑偏了,评审会一听,让我们组放弃这个项目,去搞新项目,那就亏了。”
“树哥,你是知道我的,我就会抠细节,一点大局观都没有,有数据都给我说得干巴巴的,我就是那个不知道自己在修什么房子。但是一定会把石子敲好的那种螺丝钉。”
……
偌大一个自动机械组,没一个愿意去评审委员会进行立项说明。
树理化自己也好害怕,他跟熟人说话毫无压力,妙语连珠,大家都认为他是一个特别外向奔放的人。
其实他在这种场合,往台上一站,还没说话就会觉得声带发紧,喉咙干涩,手心出汗,脚趾抠地……整个人都像僵直的木偶。
他大学毕业答辩,完全是靠妈妈的关系,还有教授的关系,同事托同事,都知道不要为难这个小可怜,随便问了几个问题,他才拿到的文凭。
如果是让他干读报告,大概需要一分钟可以恢复正常状态。
如果需要回答纯专业问题,还行,就当笔试了。
评审委员会要问的问题绝不是纯专业问题,他们重视的是商业化的可能性、变现的能力、可拓展的可能性等等……
树理化听刘杰说过,全公司只有无人驾驶组的赵健能做到舌战群儒,力压整个评审组。
就连刘杰在立项会的时候,都被问得背后出汗,手指紧握成拳,掐着自己的手掌心。
“赵哥,接外包吗……两千块,买你帮我们组上个台。”树理化快要绝望了。
赵健拍拍他的肩膀:“小树同志,你是组长,你要是怂了,以后还怎么管人?”
“有什么不能管的,我们组就是怂怂组,我因为最怂,所以成为了组长,是不是很合理。”
赵健笑着摇摇头:“哎,你这不是很能说嘛,拿出这气势来,评审委员会的人又不是豺狼虎豹,还能把你给吃了。”
“能……我跟他们又不熟。”
“没办法,你得多练……对了,你跟熟人能聊,那就用人工智能多练练呗。”
赵健不明所以:“啊??怎么练?”
“我跟你说,你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刘杰他也怕评审立项会。所以他用评审委员会的人脸和声音偷偷做了个程序,他自己输入问题,用评审的声音问出来,练个几回,到真正的评审会的时候,他就熟了,没什么感觉。”
“哦!!”树理化精神起来了。
问到刘杰头上,刘杰打死也不承认:“你在说什么,我可没有做这种东西,谁跟你说的,闻所未闻。”
“刘哥,你救救我吧,全公司我就只能指望你了。”
刘杰一时不答应,他就死活缠着刘杰不肯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