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的路上,龙剑录几次让人来带话要见遥光,遥光却始终没有理会。他已经不生龙剑录的气了,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哪怕龙剑录是自己笔下的角色,遥光依旧时不时地觉得他有点陌生。
直到现在,他依然有点不知道该如何与龙剑录相处。
他远远地看着龙剑录,此时皇帝身着常服,骑着战马,随大军一同穿过陈川平原,他正与将领们吩咐着什么。
遥光则不紧不慢地落在后面,跟随文职人员行进,蒋寻等人乘车,他则骑马,遥光能感觉到龙剑录一定生气了,只是当着臣子与诸多军队将领的面,总不能现在来与他争吵。令自己喜欢的人生气,是种很奇妙的体验。有时遥光甚至觉得,把龙剑录气着了,自己有点暗爽。仿佛通过这个举动,能让他察觉对方于自己身上的在意,于是他总忍不住变本加厉地折磨他。
然而这一次龙剑录显得很平静,反而让遥光有点忐忑,他在想什么?
“皇后呢?”龙剑录交代完事情后,不见传话的人回来,现在哪怕他们尚未成婚,属下也都以“皇后”来称呼遥光,毕竟对着神明直呼其名不礼貌,叫“段大人”又显得不够尊重,久而久之,龙剑录也习惯了。
属下面面相觑,龙剑录只得亲自来找遥光。
遥光正在眺望,见龙剑录过来,调转马头就走。
“遥光!”龙剑录喊道。
遥光沉默不语,避开龙剑录,王师中诸多骑兵看见皇帝追着准皇后过来,马上让开一条路。
“你别走,”龙剑录说,“你在生气?你还生我的气了?”
他们从成千上万的士兵面前经过,遥光只觉被这么多人看着十分社死,于是加快速度,策马冲到平原道一旁,发动了隐身技能。
“遥光!”龙剑录马上追了过来。
遥光沉默,避开龙剑录,龙剑录却如影随形地跟在他身后,说道:“你还会隐匿踪迹?这样下去,以后咱俩成婚了,哪天吵架,你一隐身走了,我还要怎么找你?”
遥光十分意外,停下,问:“你看得见我?”
龙剑录:“……”
遥光:“你居然看得见我!”
龙剑录:“你骑着马,你隐身了,你的马没隐身。”
遥光:“………………”
两人对视,遥光十分尴尬,他要下马,龙剑录却意识到了什么,翻身下马箭步冲来,紧紧抓着他的手,不让他再消失。
“你还在生气?”龙剑录问。
“现在是你在生气。”遥光几次想挣脱龙剑录的手却失败了,他的力气实在太大,又不能用隔空取物把皇帝扔出去,他只能胡乱推开龙剑录,龙剑录却突然抱紧了他,亲吻了一下他的侧脸。
遥光:“!!!”
龙剑录放开了手,注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我爱你,遥光。”
果然很有经验……虽然这一世里皇帝是个母胎单身,却继承了好几段人生里渣男的技术。遥光也很吃这一套。
“我只是觉得,”龙剑录低声解释道,“我们在一起,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怎么样?”遥光反问道。
龙剑录:“你知道,我爱你,不因为你是谁,有没有法术。我从未在意过你以前如何,你一直知道,遥光。”
遥光听到这话时,终于消气了,确实如此,龙剑录将承诺看得极重,所谓君无戏言即是如此,一旦答应了遥光不追究他的来历与身世,从此以后就不会再问。
龙剑录又说:“但我依旧坚持,世上自有其规则,我们不能倚仗自己的力量去破坏这些规则,就像我身为天子,掌握了生杀予夺的大权,却不会凭一己心意,朝无力反抗的百姓肆意使用这种力量一样。”
遥光:“你不想我用法术来打仗,我知道了。”
“你不知道为什么,”龙剑录说,“我有我的原则,我的价值判断……”
遥光:“你说过了,你的价值观念就是尊重生命……”
“你能不能听我说完?”龙剑录耐心地说。
他们站在平原道一侧,冬季荒野一片萧瑟,只有远方林立的桦树,与大地上无边无际的枯草。
遥光示意:你说吧。
龙剑录:“价值观念,是的,我有我的价值观念,譬如我觉得什么样的人该斩,什么样的人该罚,什么样的人该得富贵,什么样的人该功成名就、子孙满堂……”
“我也可以随意赋予那些我所认可的人权力、地位。”龙剑录又说,“或是剥夺那些我不认可的人毕生所得,甚至他们的生命。因为我是皇帝,天底下我最大,我说了算。”
“但我知道,我不能这么做。”龙剑录最后说道,“所以,我也希望你不要这么做。”
遥光渐渐地明白了。
龙剑录示意遥光看面前的景象,军队经过平原,远处的村镇冒着袅袅炊烟。
“大启生活着多少人?”龙剑录说,“有好人,也有恶人,慢慢地,他们会来祈求你展现法力,改变他们的境遇,延续他们的生命。你会赐予人长生么?”
“我没有这个能力,”遥光答道,“法术里不包括长生,只能救人。”
“善人希望交上好运,恶徒希望得到救赎。”龙剑录说,“善人一生中不可能没犯过错,恶人也不可能从未行过善,哪怕是我,杀了如此多的人,建立了如今的帝国,满手鲜血,又如何来审判我,判断我的对错?”
遥光沉默地看着龙剑录。
龙剑录说道:“你拥有着神明般的力量,却有一颗凡人的心。如果不将这些力量放下,你会很累、很累。”
遥光答道:“我明白了。”
龙剑录上马,朝他伸出手,说:“忘了这些罢,认真地答应我,这是真正的最后一次。”
遥光看着昏暗日光下的龙剑录,他的表情坚定,带着真正的人间天子的气质——虽是凡人之心,却从来就无所畏惧。
他把他拉上坐骑,回到了王师的行军队伍中。
是夜,遥光在帐中对着篝火沉思,隆冬季节气候渐冷,士兵在帐中做了一小圈石头垒起的篝火,上面置放着一个铸铁锅,内里煮着肉汤,四周铺满了地毯。
今天龙剑录说的话,遥光隐隐约约懂了一些,却又没有全听懂,正在思考。在这个世界生活的每一天都在改造着他,他就像一个懵懂无知、脾气乖戾的神,降临世上后,爱上了人间天子。起初他总想回去,觉得一切无趣至极,但渐渐地,他再一次被龙剑录所吸引,并为他不可自拔。
帐帘掀起,遥光以为是龙剑录来了,正抬起头时,却发现是谢泓。
谢泓已大致恢复,随同王师顺路前往启州主城,他的脸上还带着被敌人折磨、殴打后的瘀青,身上伤痕累累,穿上了黑色的武袍后虽遮去不少,但形貌仍较为疲惫。
遥光看了他一眼,思考这家伙是不是又来找他麻烦的,他从蒋寻那里听到过,先前留国军突然撕破两国和平协议,借商队入城的机会朝启州主城陈阳发动袭击,抓走了谢泓。
“要帮你治疗么?”遥光问。
谢泓一语不发,在火堆前坐下。
“不需要,我是来谢谢你的。”谢泓缓慢地说道。
“哦,”遥光平静地说,“不客气,你该感谢陈飞狼。”
“他是我的远房侄子。”谢泓答道,“但单靠他一人,哪怕有再多的死士,也救不了我。落入敌手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只有死路一条。”
遥光打量谢泓,想起在自己之前做的简单设定里,这人其实是个挺帅的中年人,置生死于度外,一生从未有过败绩,更训练出了大启的无数优秀将领;甚至龙剑录一身武艺,当初亦是他手把手所传授。他二人既是舅甥,又有师徒之情。
“陛下也知道,”谢泓又说,“所以最好的归宿,就是让我死在高城中,这么一来,启州不会再有能威胁王权的老将,大启也可在明年开春名正言顺地朝留国出兵,为我复仇,扫除留、鲜二国,只是时间问题。”
遥光说:“他做过救你出来的计划,虽没有十成的把握,却也不差,我看到他开会商量的,只能说有一定风险。你不该这么想你外甥,他很爱你。”
谢泓看着遥光,笑了笑。
“爱。”谢泓说,“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你不像大启的人,也不像鲜人、留国人、北戎人,甚至不像这世上的人,军中小伙子们都说,你是神明……”
“……在我们的地方,大家都很少说这个字,”谢泓说,“说‘爱’会让人难为情。”
遥光沉默不语,谢泓又道:“但我活下来了,总归谢谢你。你为剑录做了不少,他从小就是个孤独的孩子。从他娘死后,他就从不对人袒露自己的内心,许多时候,连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承认第一眼见到你时,我不能接受。”谢泓说,“剑录一直有自己的主意,我问他为何老大不小还不成婚,他总告诉我时间还没到。我问是在等谁么,他也说不上来,直到你来了,剑录也变得不一样了。”
“所以你现在接受了么?”遥光反问道。
谢泓没有回答,只是叹了口气,说:“好好地‘爱’他,这是我唯一的请求了。我知道你不图什么,只为了他而来,以你的‘法力’,俗世种种,都是蝼蚁眼中的几星米粒罢了。”
“谢谢你。”谢泓又道,不待遥光回答,起身离开帐篷。
数日后,遥光与龙剑录回到了京城中。
永州的百姓哪怕在隆冬之际亦全部涌到街道上,夹道欢呼!汇关前的大战,消息走得飞快,天降神迹经过几次口耳相传,变得离谱至极,更有传闻,遥光把大地打开了一条裂缝,将敌军全部吞噬,抑或将皇帝变大了千百倍,一手捏死了敌国君主。
百姓山呼海啸,遥光只觉得极度社死,所有人都在喊“陛下万岁!皇后万岁!”。
作为男皇后,遥光极度无法接受“娘娘”这称呼,幸好大家都自觉地避开了这称呼。而京城中一夜间也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不少同性恋,只等皇帝娶了男皇后,大婚毕,大家便纷纷有样学样,赶流行缔结一桩男婚或是娶个男妾。
太尴尬了,遥光说:“快点回皇宫去,我要受不了了。”
龙剑录笑道:“他们都在朝拜你,如今你是军方与百姓眼里,上天派下来助我的神明,身为大启未来的皇后,你不让人看看?”
遥光:“快走!给我加快速度!”
回到皇宫中,遥光总算松了口气,然而整个皇宫内挂满了灯笼,到处张挂着红布,原本暗红色的柱子焕然一新,到处都金光闪闪,窗棂上贴满了新的装饰。
“这是要做什么?”遥光看着装修后的新居。
庆贤快步冲来,哭丧着脸说:“段大人,您这么一声不吭就出宫了,让属下一顿好找……”
龙剑录抬手示意不用再说,朝遥光吩咐道:“要成婚了,咱俩得分开一段时间。”
“什……什么时候成婚?”遥光这才意识到,距离他们的婚期,已经没几天了!
“后天。”龙剑录明显一直算着日子。
“后天?!”遥光已完全忘了这件事,大家都“皇后皇后”地叫着,他甚至有种错觉,自己已经结婚了!
“会有人陪你熟悉。”龙剑录走过来,站在遥光面前,说,“让我好好看看你,遥光,下一次再见到你,就是在太庙拜天地的时候了。”
遥光心脏狂跳,在那金碧辉煌的、重新装修后的皇宫里,龙剑录一身帝袍,英姿飒爽,他的眼里充满了深情。
最后,他仿佛下定决心,与遥光分开,朝着自己的殿宇大步走去。
庆贤小声道:“段大人,这边请。”
遥光回头望向龙剑录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我真的要和他结婚了!
这一刻,遥光只觉得既虚幻,又真实。
婚礼前的倒数第二夜遥光依旧在光华殿内休息,当夜俱是宫人们在忙碌,遥光很早就困得不行睡下了。
翌日清晨起来,他就被带往御花园东面的听风阁中准备婚礼,里里外外全是人,出出进进,忙碌不堪。
听风阁门口等待着的,赫然正是余青松!
余青松那表情十分古怪,显然不想给遥光好脸色,然而这毕竟是一国之君的大婚典礼,必须强颜欢笑,于是一张脸呈现出既尴尬又荒唐的表情。
庆贤小声说:“余大人担任咱们这边的礼官,陛下吩咐,如果段大人实在不想……”
“没关系啊。”遥光反而觉得挺好笑,他又不恨余青松,反而该是余青松难受才对。不过仔细一想,多半也正因为自己要结婚了,龙剑录才制造了一个缓和他俩关系的机会,权当和解。
虽然这属于单方面的和解,遥光却真的不在乎。
余青松的胸襟还算宽广,遭遇了遥光扔来扔去、浸池塘淤泥的屈辱之后,也许不少人劝说过他,明白到以自己的能力,是绝对不可能与新任皇后抗衡的;又或者遥光在那之后做了一系列的事——为国家搬回一座金山,又协助龙剑录成功地夺回了启州。
总之他也正在努力地化敌为友。
“交给我罢。”余青松沉声道。
“请在这里稍憩,殿下。”余青松把遥光带到听风阁内,虽是冬季,里面却十分暖和,四周都是竹子,殿内燃着火盆。余青松递给遥光一个手炉,让他坐着,转身下去吩咐。
遥光听见他在外头指挥,宫人们奉上满满的一桌食物,余青松则站立在旁,说:“接下来请您先用膳,用过膳食之后须得沐浴熏香,至明日婚宴前,不可再进食,只能饮水。”
“哦好的。”遥光答道。
余青松亲自为他打开食盒,里面的菜式一别以往,俱是简单的食材,虽然十分精致,却大都为粗粮制就。
“这是启州菜,”余青松说,“提醒陛下与皇后,成家之后不可忘记昔日生活,也不可铺张浪费,因为两位乃是天下家庭的榜样。”
遥光起初只觉得结婚是个仪式,但被这么一提醒,忽觉他们的婚姻确实很重要。
早饭后,宫人们便一拥而入,余青松说:“现在您需要先沐浴,殿下,这边请。”
听风阁一侧有宽敞的浴室,遥光先是浸入热水中,余青松则在窗栏外等着,太监们进来,为他擦洗身体。
浴室内沉寂,到处都是人,却无人敢交谈。
“你好点了?”在这沉默的氛围里,遥光开口问道。
“谢殿下关心,”余青松答道,“先前乃是臣无知。”
都这么说了,遥光也不再取笑他,只不知道余青松是不是喜欢龙剑录?是否也遐想过和龙剑录成婚的人是自己?
“成婚之后,还请殿下顾念天下百姓,为陛下分忧。”余青松认真道。
“嗯。”遥光说,“也多谢你这些年来为大启的付出,请你继续辅佐皇帝。”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是身为臣子的使命。”余青松答道。
沐浴后,太监们为遥光身体涂上香露,换上贴身的里衣,裹上外袍。
回到殿内,余青松又带着礼奉官过来,端着诸多衣服,为遥光解释。
“这是明日的婚服,”余青松小心地展开一件大红色的修身男服,上面绣着腾飞的火焰与凤凰,说,“是特地为您制作的,请您先试穿。”
那套婚袍穿着系带极其繁复,裁缝跟随在后,稍有不合之处,便带下去修改。正式婚袍试过后,则是试骑马从太庙归来时要穿的武服,接着是出席婚宴所穿的礼服,最后是当夜与龙剑录独自陪伴的长袍。
四套衣服换完,已是黄昏时分,殿内开始熏香,趁着这个时候,余青松在旁确认流程,宫人们取来首饰。
“这枚剑饰,”余青松说,“是陛下亲手为您做的,希望能在婚礼时佩戴。”
遥光看了眼,发现是枚沉甸甸的、黑金所打造的剑形别针,与曾经的封天剑款式一模一样,也许他带着前世有关“封天”的记忆,制造出了这枚别针。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顶重新打造的凤形头环,有别于皇后复杂的步摇与凤冠,这枚头环只需要简单地戴在头顶即可。
最后则是一枚古朴的玉佩与三枚戒指,玉佩作为腰坠佩戴,戒指则象征了启州、洛邑与江南的红、褐、绿三色,代表三地对皇室的忠诚与支持。
全部礼服、靴子试过,余青松又吩咐人送水进来,说道:“殿下现在可以歇下了,稍后我会来喊您起床。”
“好的,辛苦你了。”遥光倒是很客气,只因他今天心情相当复杂,在余青松的主持之下,流程过得飞快,他甚至有种置身事外的感受。结婚就是这样么?
当晚,听风阁内沙沙作响,香气缭绕,遥光辗转反侧,根本睡不着。
“谁?”遥光听见外头有响动,但没有任何人说话,脚步声渐近,移到他床榻的窗格畔。
“殿下?”庆贤正在外头候着,听见声音,赶紧进来,问,“您要喝水么?”
遥光摆摆手,说:“外头有人?我听见声音了。”
庆贤朝外看,一脸茫然。
“没有人。”龙剑录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庆贤:“!!!”
遥光马上坐起,龙剑录却说:“不要推窗,今天晚上咱俩不能见面。”
龙剑录高大的身影在月色下,隔着窗影站着。
“你没睡?”遥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