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晋故都城外的一座破庙。
距离官道不算太远,但也需要费些心思才能找到,坍塌得不成样子的土墙和已经名存实亡的屋顶完美融入了四周的树林里,半人高的杂草肆意在庙宇内到处生长。
不知道多少年的风吹雨打之后,供奉于庙内的神像早就变得像是一个单纯的陶土棒槌,根本看不出这是哪一位神明。
路过的旅者都不见得会选择拿来过夜的这个地方,某种意义上对于纪允炆一行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却相当合适。
“弄醒他。”
纪允炆能感觉到身后的阮莺在微微颤抖,但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也只能继续做下去。
文裳卿被他安排了尝试参悟真龙遗骨的任务,解颖秋则是得到他“一定解释清楚昨天为何与尤雪坐在一块”以及“不管什么奖励都答应”这两个承诺后,同意老老实实留在客栈里陪着文裳卿。
这件事,还是让阮莺单独来面对吧。
纪允炆发话后,天速星朝自己的下属点了点头,后者便将早就准备好的一桶水朝着司马蒙的脸泼出。
这一泼效果非常好,这个肥胖的男人立刻从昏迷中醒了过来,迷茫地视线不断在眼前几人之间游移,看样子还很懵。
周围有天速星的部下们散布在周围,确保不会有人靠近,听见或者看见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情。
“上,上使,该招的我都招了,求求您放我一条生路吧!”
渐渐的,司马蒙的眼神明亮起来,立马开始痛哭流涕声泪俱下地朝着天速星叩头求饶,因为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身形又过于肥胖,因此他的动作看上去非常滑稽。
“我今后一定隐姓埋名,此生不再踏入大乾半步啊!”
“求求您了,我不想死啊!您要我做的我可都做了!您就饶我一命,我死不死对于陛下来说也没什么区别不是吗?饶了我吧!”
“实在不行,我,我去边地充军当兵奴也行,只要您放过我,我什么都——”
“住口!”纪允炆一声喝,本来还在声嘶力竭求饶的司马蒙立刻安静了下来,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给强行缝上了嘴。
司马蒙怔怔地看着纪允炆和他身后的阮莺,眼神里依旧是满满的惊恐和求生欲望,没有丝毫别的情感。
纪允炆回头看向阮莺,眼神柔和下来,他想告诉自己这个徒弟:如果没准备好面对接下来的事情,那么也不必着急。
但不等他开口,阮莺就握紧了拳,走上前去,站在司马蒙身前,居高临下地直视那张因为极度恐惧而不时抽搐的脸。
“这,这位大人,我,我真的——”
“舅舅。”
阮莺的语气之平静,莫要说纪允炆,就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
过去这些年,她无数次想象过当这一刻来临时自己会是怎样的反应,从愤怒得直接动手了结司马蒙到过于激动而泣不成声都曾经是她设想中的场景。
可现在,她只觉得内心很平静,前所未有的平静,哪怕天崩地裂于眼前都不会有半分波澜的平静。
可这种平静终究是表象,阮莺能够感觉到,在自己心底,有什么东西正在酝酿,正在蠢蠢欲动,正呼之欲出。
就像是席卷天地的狂风暴雨来临前,充斥在天地间的那种让人不由得皱起眉头的沉闷的安静。
阮莺的称呼让司马蒙愣住了,他表情僵硬地看着阮莺,像是在回忆眼前这名女子究竟是谁。
多可笑啊,这个男人当年热衷着帮忙追杀自己,这些年还不断安排人手监视自己;自己此刻站在他面前,他却认不出来!
“记得旧日坤宁宫的小长乐否?”
长乐公主,在那个逐渐彻底变成人们回忆的国家灭亡前,这是大多数人对阮莺的称呼。
“你,你是——”司马蒙的嘴张张合合,眼神渐渐被难以言说的震惊所充斥,随着那些被他多年来的花天酒地埋葬的记忆慢慢被刨出,眼前之人的面容,渐渐与他的一位故人重合起来。
阮莺和自己的母后长得更像,都有一种将文雅公子和窈窕淑女完美结合的美,只是眉宇间对世事毫不关心的疏离和淡漠要更重一分。
“莺儿......”
“你没资格这么叫我!”阮莺咬牙,眼神中的狠厉吓得司马蒙猛地一颤。
这个当年让所有人都觉得虽不识礼数但胆识过人的豪放汉子,如今不仅仅是身材臃肿得恐怕骑不了马,连胆魄,都萎缩得会被这仅仅一个眼神吓到说不出话。
“我,我......”司马蒙想要说些什么,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语。
“告诉我。”阮莺的语气又平静下来,她一边说着,一边从纳戒里拿出一个漂亮的小药瓶。
“你当年,为何要烧死母后?”
火烧皇宫,阮莺不在乎;
斩首她那从小就没见过几次的父皇,她也不在乎;
让她失去了公主的尊贵身份,她更不在乎;
甚至是之后对乾国发起的追杀倾力相助,阮莺都可以不在乎。
但是,唯独放火烧了母后所在的坤宁宫,甚至是明知母后还在其中,也要派兵封锁宫门放火这一件事,阮莺绝不会原谅这个男人。
在被纪允炆收为弟子之前的人生里,阮莺只在两个人那里得到过毫不保留、不求回报的纯粹的爱——她的母后,和为了保护她而牺牲、死前也不忘将她托付给剑尊的那位内侍。
哪怕包括她那终日在一众妃子簇拥下莺歌燕舞饮酒作乐的父皇在内,母后也是那些岁月中唯一会温柔称呼她“小莺儿”的人。
哪怕是朝中不满于父皇不思朝政横征暴敛的臣子,也都会由衷赞叹皇后贤良淑德、确有母仪天下之资。
可是,母后死了!
在那一天,在这个男人高举着乾国的大旗杀进皇城的那一天,被这个男人,被自己的亲哥哥封锁在皇宫中,葬身火海!
“我,我当年......”司马蒙也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迟迟没有说出确切的回答。
“回答我!”
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阮莺同样思考过许多种可能,虽然司马蒙这些年的享乐生活,还有如今的这副模样都看不出丝毫对当年的愧疚,但阮莺不是没想过他当年确实有难言之隐。
“阮......”
虽然越俎代庖了些,但之前审问司马蒙时,天速星也问过这个问题,见司马蒙说不出话,他本打算直接告诉阮莺答案,却刚开口就被纪允炆的手势拦住了。
他看向纪允炆,后者只是沉默着摇了摇头。
这种事情,让那个男人亲口说给她听吧——纪允炆的眼神了,天速星读出了这个意思。
“不说吗?”阮莺冷冷地说道,拔开了手中药瓶的塞子。
“这里面,是我精心调配的毒药,只要沾上一滴,就会浑身溃烂流血,在五脏六腑腐烂化脓的痛苦中慢慢死去。”
“要试试吗?”
“别,不要,莺儿,长乐公主,殿下!求求您,求求您!”司马蒙已经吓得话都不会说了,他难看地往后挪动身体,一句话里换了数个对阮莺的称呼。
“那就告诉我!”阮莺上前一步,踩住了司马蒙外袍的下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