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既往,巍然不动;一如既往,沉默无声。
但——
“没想——咳咳!没想到啊,我居然会这样死,一点也不像戏台上的那些英雄好汉。”
“三哥,你知道我不喜欢一个人的,等我一会儿,我这就来。”
再次咳出一口黑血,程知仁知道体内的毒已经开始发作了,随着视野一点点被黑暗遮蔽,他也慢慢地被睡意所包裹。
蛮子的这个毒还挺有意思的。
大门被破,敌军冲进内城的动静,程知忠听得一清二楚。
很快,敌人就会杀进外面的大厅,最后的三十个大炎军人,会在这里迎来自己的结局。
他也一样。
程知忠看着坐在一旁的义父,后者用手中利剑杵着地,似乎在支撑自己不从椅子上摔下去,年老的将军低着头,也不知究竟是否还有意识。
程知忠上前,在程仲谋的面前双膝跪地,随后恭敬地俯下身,无声地将额头贴在了地上。
不需要感人至深的话语,不需要梨花带雨的泪水,不需要悲壮磅礴的场景,不需要故作深沉的气氛。
他们父子之间,这样就够了。
“义父,儿去了。”
程知忠起身,拿起自己的剑,走出了房间。
他轻手轻脚地将房门关上,就像从前无数次在义父午睡后离开时那样。
他握着手中的剑,走向了毛骨悚然的杀意,走向了潮水般奔腾的喊声,走向了命中注定的死亡。
无惧、无怨、无悔。
义父说过,这是一个军人最荣耀的结局。
那么,就让自己这个出生在山野乡村里的孩子,沐浴这份荣光吧!
笼罩一切的寂静,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几天来一直充斥耳旁的、独属于战场的噪音,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世界是那样的安静,安静得让人心悸、让人窒息。
程仲谋枯坐着,滴血的不只是伤口,更是他的心。
他的义子们,追随他来到此处的那些战士们,他们全都是好样的,全都是京军的骄傲,大炎的骄傲!
可是,这依旧无法让他释怀,无法让他坦然接受这样的牺牲。
五千条年轻的生命,五千个本来前途无量的孩子,五千个本可以有着属于自己的、多姿多彩人生的鲜活的人。
就这么没了。
“陛下......”程仲谋握剑的手在颤抖,也许是因为伤病,越是因为心痛。
陛下胜了吗?
他希望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他希望这些牺牲换回了一个应有的结果,他希望当自己在黄泉边上见到这些年轻人时,能够抬起头来告诉他们:
大炎胜了!
因为我们的浴血奋战,大炎胜了!
一片死寂中,程仲谋听到有人来到了门外。
好了,轮到这把老骨头了——他用剑支撑着想要站起来,但老迈的身躯和不断恶化的伤口却无情地不允许他这样做。
难道威名赫赫,打了一辈子仗的大炎鲁国公,竟然要屈辱地坐在椅子上被人砍死吗?
竟然要被敌人俘虏吗?
不可能!
用尽最后的力气,程仲谋举起剑,横在自己的脖子边上。
他不会让大炎军威受到任何的折辱!
然而,门被推开的那一瞬间,程仲谋的剑却掉落到了地上。
看着走进来的人,他已经昏花的双眼,竟然泛起了泪花。
“殿下!”
程仲谋向前一倾,却在离开椅子的前一刻被纪允炆扶住。
“老将军。”纪允炆扶着程仲谋重新坐回椅子上,“我来晚了。”
“陛下胜了吗?”程仲谋紧紧抓着纪允炆的袖子,他的目光里写满了渴望,这个连死亡都不曾畏惧的老人,此刻却在害怕着什么。
他害怕听到一个意料外的答案,也害怕听不到答案。
“胜了,大胜。”纪允炆点头,脸上的笑容因愧疚而苦涩。
“西方军的教宗被斩首,二十五万西方军被我大炎歼灭半数,陛下目前在指挥众将追剿残敌,不日就将克复整个西域。”
纪允炆的话语,没有半分虚假。
“好啊,胜了就好,胜了就好。”
老人欣慰地笑着,脸上却有泪珠划过,从那复杂的神情中,纪允炆最先读出的,是如释重负。
随后,程仲谋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失去了最后的牵挂,伤痛和岁月开始合力对这个老人进行最后的围剿。他脸色愈发苍白,气息越来越虚弱,本来伟岸的身影肉眼可见的萎缩。
“老将军!”虽然早有预料,但纪允炆还是没想到程仲谋的身体状况竟然已经到了如此山穷水尽的地步,“我这就为您治疗。”
“殿下不可!”程仲谋用力地抓住纪允炆的手,眼神坚定地看着他。
“为何?”
“这局棋,陛下尚未走完。”程仲谋艰难地呼吸着,生命正在从他体内快速流逝。
“为了陛下,为了最后的胜利,老臣必须死。”
“老臣死了,陛下回朝之后,才有合适的契机发作,老臣的家人也才能保全!”程仲谋看着纪允炆,显然是已经做好了觉悟。
程仲谋曾是麒麟党的人,但也在西域大战立下了最关键的功劳;他是堂堂鲁国公兼任京军总帅,但也改变不了他一度叛离皇权的事实。
如今在大炎朝廷眼中的他,是一个无比复杂的人。
越是这样复杂的人,就越是死了才方便用来做各种事情。
姬世恢接下来需要的,就是一个既可以是好人也可以是坏人,怎么评价怎么处置都可以随意按照需要来的契机。
死了的程仲谋,会是最完美的契机。
“可——”纪允炆全都明白,但还是不能接受。
“殿下。”程仲谋握住纪允炆的手,慈祥而平和地笑了。
“后面的事情,交给您和陛下了。”
“......”
纪允炆无言,只是一点点地感知着手心的力度慢慢减弱,最后消失。
“恭送老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