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烙印,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宿命,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活法。人不能选择时代,时代却在塑造人格。
不管你承不承认,愿不愿意,这个时代都在推着、裹挟着我们朝前走。
翟柏涛这一大家人也正身不由己地经历着这曲折而迂回的时代浪潮洗礼。
志强从淮海原归来,让一家人终于聚齐了。中国人团聚讲究一桌好饭。柏涛两口子在厨房里捣鼓出满满一桌子菜,月琴拿出节日里才能使用的一瓶敦煌大曲。满脸喜色的说,“今天多炒了两个菜,高兴,喝一点。”
翟柏涛高兴的接过酒来,倒了四杯酒。
“我是没想到这次国强、志国考的这么好,学海无涯苦作舟,成功上岸不容易。今天咱四个成年人碰一杯。这也算给你们补上了成人礼。”
大家都举杯,莉莉跟着凑热闹,她端的是糖水。
“我们那时的成人礼是在战壕里的度过的。那天啊,我只啃了一口地瓜干。饿的前心贴后背,心想等到革命胜利了,我非天天吃烧鸡不可。”
月琴接过话,“我的十八岁还在运河师范做学生唻,想着出来当先生,没想到社会上连一个课桌都放不安稳,教哪门子书哦?”
孩子们都不喜欢听这些革命故事,莉莉撇着嘴“妈妈,你不要讲那些历史老一套了,这些都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柏涛无奈的跟月琴一碰杯,“我就说嘛,历史是用来遗忘的。咱们那些光辉岁月都埋进历史的尘埃里了。”
“孩子们有孩子们的日子,新时代有新时代的活法!再讲吃苦受罪,我们就跟祥林嫂样了保不住被人嫌弃。”
“奋斗的精神永远都不过时!现在的人越来越现实和急功近利。大家只羡慕别人表面风光,升官、发财、金榜题名,殊不知别人成功背后的艰辛。”
“爸爸,我看你这个官就很好当,天天坐在车上来来去去,开开会,视视察。多轻松!这个官要给我我也能当好。不像我们天天回家还得做作业。”莉莉有些不服气。
“哈哈哈,莉莉有骨气,希望你以后能做一个为人民做点实事的好官。我现在要考考你们,眼下我们一没钱,二没技术、三没人才,四没设备。我们怎么才能大踏步搞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月琴把面条端上来,一人一碗面条,“不是都摸着石头过河嘛?”
志强起来去找蒜瓣。吃蒜不吃面,香味少一半。没有蒜的面对于志强来说是没有灵魂的。“哥,别吃蒜,这边没人吃蒜,味道太大。”
“你懂啥,人何必要那么在乎别人的感受而忽略自我呢!”
“反正我是不吃,我刚来那会也吃,不过同学们都嫌弃我,我就忍着戒掉了,不过吃面不就蒜确实不过瘾。”
“下次吃面啊,我先用蒜臼子把蒜泥捣好,再倒上醋和酱油,撒上盐看你个小馋虫吃不吃!”
“我吃,大不了吃完再刷牙好了。”
“国强,你说说你的看法。”翟柏涛不愿意话题被一瓣蒜打断。
“上面怎么安排咱怎么干,这还不简单。听组织的话跟党走。”
“哈哈哈,说明你没明白事情的复杂性。你远眺太平洋,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汹涌,暗流涌动。”
“志强,你说说看。”
“世上的事都有规律,不要搞特殊化,我们有些路西方早替我们趟过了,西方搞现代经济建设早我们几十上百年,产业、技术、设备都是现成的菜,摘回来切吧切吧都能直接装盘,根本不需要摸着石头过河,只需睁眼看世界!至于钱,也就是你们嘴里咋呼的外汇,向哪个洋大人借不是借,反正都是债。他们现在正闹资本过剩愁的资本没地方去。”
“哎,你说得有点道理。有些人把经济发展搞的神乎其神,动作起来如履薄冰,如临大敌。实际上确实没什么复杂的。市场经济这个东西外国人能搞我们为什么不能搞,社会主义也可以搞市场经济。”
翟柏涛平时工作忙,没时间和孩子们在一起,他对孩子们的教育都是在饭桌旁完成的。
宗月琴把凉透的菠菜丸子又回锅炖了一下,打了几个荷包蛋在里面。
“趁热赶紧吃。”
“月琴,吃不急,你谈一谈。”
“我不懂经济,怎么搞经济建设千个婆婆千张嘴,因此路径不可能是唯一的,争论是必然的,过程是曲折的,历史的结果却只有一个。”
所有的人都为妈妈鼓掌。
月琴起来收拾桌子,“搁这个屋里怎么说都行,到外面谁也不准传。”
一家人吃过饭,翟柏涛提议出门转转,带志强出去熟悉一下环境是个好建议。大家都穿了大衣围了围巾,出门转转一般去公园,往西南慢走两公里就到了清凉山公园。
翟柏涛一指眼前这个七八十米的小山讲,这山可不简单,原来叫石首山,战国时期楚威王在此建立金陵城,故南京又称金陵。据传诸葛亮路过南京时,留下了“中山龙盘,石城聚虎的评判。聚虎就是清凉山,龙盘说的是紫金山。山上名胜古迹众多。
“你们要一口气冲到顶。”孩子们嗷嗷的往前跑。把两个老家伙晾在后面。
“又出事了,上面要求江南进行经济调整。”
“不是嫌弃发展慢么?怎么又调整?政策闹矛盾了?这等于把一路狂奔的马又套上缰绳。你这个改革派首当其冲受到冲击。”
“挨了个处分,省长变成了副省长,哈哈哈,昨天还在大会上做了自我批评。”
“呀,刚听你说这个事哦。”
“我都习惯了,干点事不容易。就是几个大项目铺开了还得往回收,损失让人难以接受。他们太保守了,搞平衡派。”
“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市场经济派和计划经济派还将并驾齐驱一段时间,磕磕碰碰不可避免。”
一听到月琴说到计划派,翟柏涛噗嗤一笑,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女人的手里,软绵绵的。
“什么东西?”
“这是计划派!”
“哎吆,哎吆。太恶心了。”月琴恼羞的把那玩意往草里扔。
“对这个计划生育我是保留意见的。”
“乱七八糟的。”
“至少现在要求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回到经济发展的主航道。经济目标增长将成为衡量成功还是失败的标准。增长与发展这一可量化的检验指标将决定政策与事业的升与降。这就是很大的进步了。”
“不改革也不行啊,就只有死路一条。改革,我们也是九死一生。得闯出一条血路来。”
“我们还是有进步的,曲线前进。现在这个关于真理标准的学习文件在全社会范围内鼓励讨论。任何一个人的思想再也不会被盲目并无条件地接受了。这个太有意义了,政府还将开始逐步地开放社会,慢慢放开个人自由。”
山上风有点大,月琴关心的问男人“你冷不冷?”
“军大衣挺暖和的。”
古树枯鸦,寒寺寂寥。翟柏涛把女人的围脖围紧点,抱着她的肩说,“也许我们该到大学里去教书。四人帮倒了以后权力斗争还这么激烈是我没有想到的,我有些倦了,累了。”
“到哪我都跟着你。”
男人心里一阵感动,紧紧拉着女人的手往山上走。
在清凉古寺歇脚的时候,翟柏涛告诉众人,这个寺非常着名,曾为南唐首刹。有一个着名的成语“解铃关还须系铃人”就诞生于这个寺庙。据说南唐时清凉寺有一位法灯禅师不太拘守佛门戒规。寺内和尚都瞧不起他,唯独住持法眼对他颇器重。有一次法眼讲经时问:“谁能够把系在老虎脖子上的金铃解下来?”大家都回答不出来。法灯刚巧走过,不假思索地答道:“那个把铃系到老虎脖子上的人,才能够把金铃解下来。”
“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嘛?为啥要给老虎系铃铛还要去解铃铛?”莉莉表示强烈的不满。
“这就是谁惹麻烦谁解决的原因。”翟柏涛疼爱的拍了一下女儿的头。志强去弹妹妹的手“别人跟你讲的是哲学,到你这里都成疑问句了!”
山上更冷,风刺骨的寒,冷清的没几个人。庙前的小广场上有个姑娘在画画,画的真好,惟妙惟肖。姑娘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棉衣,冻的直淌清水鼻涕。那衣服看起来也不太合身,可能是她妈妈的衣服改的。
莉莉在画摊边一喊,大家都围了过去,呀,画的“清凉礼佛图”啊。莉莉刚才已经跟这个姑娘攀谈一会了,小姑娘今年刚考上中央美院,今天来写生。
宗月琴觉得这个姑娘穿的太单薄了,就要把大衣送给她穿,姑娘一个劲的推脱说她不冷。黑亮的眼眸都闪着泪光,宗月琴只好作罢。
风又起,还有点飘雪,一家人开始下山。到了山脚,志强突然说他的手套不见了,得回去找一趟。急匆匆的转身跑上山。宗月琴怪孩子粗心,男人没吭声,掏出一支烟点上,把手里的火柴晃灭,又用脚踩捻了一下。
“你真以为你儿子手套掉了?”
“那是啥?”
“他呀,哈哈哈哈,英雄救美去了。咱撤吧。”
“这小兔崽子,真随你!不过这姑娘是真俊,咱要是有福分摊上这么个儿媳妇也是美事。”
“孩子才多大,我一句玩笑话你还当真了,回吧。”宗月琴也是莞尔一笑觉得自己话说的唐突。
李萍被风吹的浑身打哆嗦,她裹紧了衣服,准备把剩下几笔画完就下山。实际上她是来现场写生卖画的,但脸皮薄,实在不好意思张嘴卖画,就只好剩下写生了。心里有些懊恼和自责,她妈妈说了,学费自己挣不来就得进厂拧螺丝。家里养不下成年的嘴。
今天又是白费劲了。刚收拾好画笔,就看见刚才那小子又拐回来了,这小子一点也不礼貌,那一双大胆的眼睛把她瞅的浑身发毛。
志强没话找话,“这么快就收工了?没人看就敷衍了事么?”
“你管不着!”
“其实我挺喜欢你的这幅画。不知道会否割爱相让?”
“你和刚才那群人是一起的?”李萍看眼前这个穿帆布棉服的男孩跟那群人仿若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