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部 第二章 胡眼蜂(1 / 2)饕餮记(饕餮记原著小说)首页

“也罢。”常青叹气,“现在看来不管她教了你们些什么歪理,至少将来饿不死。”

徐若虚曾经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原来零为了掩饰尴尬,干脆坐下来替徐若虚包馄饨。他仅有单手能动,却手法飞快,令人眼花缭乱。徐若虚惊叹不已,只顾着鼓掌。零受了表扬,面上略有得色,连咳了两声,竭力保持着平静的样子。

天香楼里各类食材层出不穷,他一样样都取了来,教零辨识各种滋味,也带他将室内的物件一样样地摸过去,同时说着各种器物的名称:杯、碗、桌、椅。

常青正待开口,徐若虚鼓起掌来:“阿零好厉害!”

零学得很认真。徐若虚摸过的东西,他往往都要用指尖再确认一遍形状和质地,同时重复:杯,碗,桌,椅,还有徐若虚。

“是吧,是吧!”朱成碧笑起来,见一旁常青还是沉着脸,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总之你且信我,绝不会有人因胡眼儿蜂而死。我亲口尝过,这种毒虽烈,却常常只是令人晕厥,不至于真正死去。”

“呃,最后那个词可以不用再说了。”

“能尝出来。”零忽然闷闷地说,其余的人转头去看他。“世界什么的。咳。”他有一点尴尬,但面上还是毫无表情。

零却露出诧异表情,朝他走过来,仔细地摸着他的脸,确认着,“徐若虚。”

“这完全是歪理!”

徐若虚莫名地脸红,挣又挣脱不掉,恰好朱成碧进来,身上穿着常青的衫子,“来来来,猜我是谁?”

她朝常青转过头来,靠近他的耳边,轻声言道:“你可记得我们在海上捕住的那只山一般大小的红鳐?它沉睡太久,背上都生出了山石树木。为了捕捉它,我花了三天三夜。却只取了它腹部的一段膏腴,总共不过十斤左右,做了馅料。如此殚精竭虑,怎能叫这些人白白享用?得叫他们晓得,这每一口吞噬的都是活生生的生命,是海上沉浮的月光和无数的岁月,这是在品尝世界,不冒一点点风险怎么能行?”

“……”

“姑娘之前考校过我的。”徐若虚规规矩矩地回答,“是蛋黄、鱼肉和虾皮。”

“果然,这么些日子来,还是只认得你一人。”

她转眼去看另外两个人,徐若虚正在笨手笨脚地练习包胡眼儿蜂。零在一旁看着,手臂上还带着绷带。

话虽如此,零对味道的辨认度却很高。他从西湖新下的莲子中辨认着苦味,也尝过了生姜的辛辣。但他很不情愿吃酸的东西,如果徐若虚坚持,他也会咽下去,事后常常会露出思考很久的表情。与此同时他却嗜甜如命,几乎要吃光天香楼内的存货,朱成碧忍无可忍,将仅剩的存蜜糖的罐子全都锁进了她的卧房。对此,零的脸上首次流露出了孩子般的失望表情。

“正好相反。你可知每年死于河豚毒的人有多少?为何还是有更多的人趋之若鹜,赌上性命也要尝试?”她眼眉上翘,笑得像只狐狸,“这世间越是冒甚高的风险方能得到的东西,才越是让人着迷。例如馄饨,形如鸡卵,颇似天地混沌之象,从汉朝至今,长盛不衰,常会惹人误解,以为不过是一样普通的小吃。喂,小书呆,告诉汤包,这馅料是用什么做的?”

“阿零,你别这样。”徐若虚满头大汗地哄他,“明儿我们出去,我带你出去买糖吃!”

“一旦传出去,会吓跑所有客人的!”

话一出口,徐若虚就后悔了。但阿零的眼睛瞬间便亮了起来,又让他觉得值得。第二日他俩便瞒过朱成碧和常青,出了天香楼。还未来得及逛上多久,徐若虚望见街对面,有人扛着一只草人,上面插了满身红艳艳的冰糖葫芦。这吃食外层裹的是透明冰甜的糖衣,咬破之后却是酸极的山楂。要是给零吃到,不知道会露出怎样的复杂表情来?

“为什么不能加?”朱成碧无辜地问。她斜倚在一张湘妃斑竹制成的美人榻上,整个人都懒得没了正形。“每碗胡眼儿蜂里若加一厘玄蜂毒,只是汤味寡淡;加两厘,便可甘美异常;加到三厘,食客们就要舌头发麻,呼吸停止。美味与丧命之间,只有薄如丝线的一层距离。是不是很有趣?”

他寻了一处人少些的街角,嘱咐零站在原地等着,自己从往来如织的人群中钻了过去。买了一串,待要举着回去,怕糖衣沾了行人的衣袖,一时竟不能顺畅地挤过人群。他又怕零等得急了,踮着脚张望着。

“‘味道不错’。”常青跟他同时脱口而出,然后捂住了眼睛,“我算是知道胡眼儿蜂的汤里加了什么了!”

有一瞬间,人群露出了缝隙,他望见零,还站在他们分开的地方,他环抱着双手,低垂着头,连站立的姿势都没有丝毫改变。零在等他。他只认得他,如果他不回来,他就会一直这样等下去。徐若虚鼻子有点儿发酸,他举起手里的糖葫芦挥了挥:“零——”

“从,从我们进来的第一日,朱掌柜就知道的。”徐若虚比划着,“她发现煮馄饨的鼎空了,当时就咆哮起来,那个可怕啊,整栋天香楼都在抖……阿零为了护我,手中生出根漆黑的针来,指着她的咽喉。结果她反倒吸了吸鼻子,舔了一下那根针。说来也奇怪,被舔过之后,那针竟然不是漆黑的了,她还说——”

零听见他的声音,转过脸来,却是徐若虚前所未见的凶狠表情,一双蓝眼朝两侧拉长,几乎要露出牙齿来咆哮。徐若虚心里一寒,一回头,脸上带伤疤的大叔已经开满了弓,虚握的右手中,一柄完全透明的箭正被他自空无一物中拉扯成型。徐若虚急了,侧身一肘撞在他持弓的手臂上,“零!快跑!”

常青看他微红的眼眶,叹了一声:“罢了!倒是你家兄弟的真实身份,得跟朱姑娘说一下才是。”

零的身影忽然从原地消失了,徐若虚刚松过一口气,零却出现在了他们身边,手中的针恢复漆黑。利器连连相击,紧接着,徐若虚耳边响起了嗡嗡声响,双肩便被人拽着,脚离了地。零带着他飞了起来。

“我爹他……想将阿零从那老头手里救出来。”徐若虚低头,但很快又再度抬起,“在下虽然不才,但毕竟也姓徐,这心愿,总得替他完成才是!”

徐若虚惊魂初定,指着远处雾气缭绕中的莲心塔,“去那边——”他的话被一只紧贴着他的脸擦过去的箭给打断了。那大叔不知何时也赶了上来,站在屋顶之上,还保持着举弓的姿势。徐若虚自己不觉得如何,但零的反应却异常激烈:他抱着他的胳膊都在颤抖,连振翅声都发生了变化,开始高亢起来。

常青注视了他一会儿,才再度开口,却是对着徐若虚,“他所犯何事,自己未必清楚,你却是知道的。为何还要护他?”

徐若虚一把抓住他的手背:“回天香楼!”

“多谢公子!”徐若虚面露喜色,悄悄撞了撞零的肩膀。那家伙不情不愿地开口,低声道:“谢谢。”

零缓慢地朝他低下头,有那么一小会儿,徐若虚绝望地担心着零丧失了理智,要连他都辨认不出。幸好他重新震了震翅膀,带着他朝一侧飞走。四五只透明的箭矢在空中画出弧线,紧随在他们身后。徐若虚闭了眼,耳畔只听的风声呼啸,不时有砖瓦碎裂之声,近在咫尺。但是风声忽然停止了,他们静止在空中,徐若虚睁开眼,看见的是挂着莲花形状风铃的石质飞檐——他们已经到了佛塔旁边,只差几丈,便能跃入天香楼二楼的圆窗。但零却停滞了所有动作,只俯下身来,紧紧地抱住他,将他托举向上方。

“赶你们出去做什么?你没听见刚才那个冷冰冰的大叔说的,外面都是羿师?你跟你捡回来的这只……兄弟……先安心呆在这里吧。”

“徐若虚。”他轻轻地说。他们随即开始了坠落。

徐若虚包扎的动作停了,“公子不赶我们出去?”

徐若虚觉得自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笨蛋。

“没事。”他打了个冷颤,喃喃道,“只是想起了一些悲惨的回忆而已。三百两银子啊!”他站起身来,“不过你俩,现在包胡眼儿蜂是越来越熟练了。眼下阿零受了伤,你就得多加努力,楼下的食客还等着呢。”

只因零所流露出的表情越来越多,学会的词汇也与日俱增,他便对一些明显的征兆视而不见。例如颤抖的手、经常发作的失神。这并不是零第一次失去运动能力,但却是他见过最厉害的一次。即使如此,他依然将他护得很好。他们撞上了佛塔的层层飞檐,风铃叮铃作响声中一路坠落,但徐若虚竟然连擦伤都没有,一落地便翻身爬起来,去看零的状况。

“常公子?你面色不佳,没事儿吧?”

零四肢僵硬,对他的呼唤毫无反应。而这个时候,那冷冰冰大叔的靴子,已经踩在了一旁的碎瓦当中。

常青靠着椅子靠背,略微有点儿出神:“在那之前,你俩都得受她压榨,拼命干活……”

徐若虚站了起来:“鲁教头,好久不见。”

徐若虚正在给零包扎。那箭伤了他的手臂,所幸并不深。“我俩当时太饿,实在是情非得已。”徐若虚脸上有点儿发红,“不告而取,是为盗。掌柜的要我们再做一模一样的出来赔给她,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

鲁鹰点头:“眼下并非叙旧之时,还请让开。”

常青一手扶着下巴点头:“那日天香楼本没有营业,你们循着香味找到二楼,只能找到一鼎类似馄饨的小吃。那是朱姑娘这段时间来一直在捣鼓的试验品,尚未完成,就进了你们两个的肚子。”

“零是妖兽,”徐若虚面朝着鲁鹰,伸开了双臂,挡在零的前面,“但我是人类。”

鲁鹰皱眉,“你可知他杀了你爹?”

短短一日,他杀了一人,巢穴被焚,失去了全部的兄弟。但他现在又拥有了一个。或许并不坏。

徐若虚浑身一颤,却听得耳畔响起了常青的声音:“鲁教头,佛塔前面杀生,恐怕不妥吧?更何况,你也能看出来,那只蜂根本也活不了多久了。”

徐若虚顺着看过去,脸上露出了酒窝,拽住他的手“你饿了?我知道哪里有好吃的,跟我来!”

“玄蜂向来群居,从未有人养活过单独一只。离了群的蜂会一点点失去全部感官,慢慢死去。你已经养得够好了,但他的仍然在衰竭,这一点毫无办法。”

肚里传来咕噜一响。这个时候他才真正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他陷落在一个跟故乡完全不同的城市中,这里人群沸腾,充满陌生的味道和声音。尤其是眼下这个,从附近一栋挂着圆形灯笼,圆窗上雕着木刻山桃的小楼里飘来的奇异香气,简直令他饥饿难耐。

“……零是我兄弟。”

兄弟?他习惯性地振翅,但眼前这人并无共鸣传来。他又再疑惑地伸出感官触碰,但他也毫无反应。不是兄弟,不是他所习惯了的同一个巢里出来孵化,头顶着头,翅膀相交的兄弟。没有什么用的人类。他对自己说,而且也不好吃。

“你还当他是兄弟?事到如今,他连一个‘我’字都未能说出。”娇媚的声线,说话的人是朱成碧。

“你先救的我。圣人云:‘四海之内皆兄弟’,我们从此便是兄弟了。”徐若虚摇头晃脑地念,接着拍着胸脯豪爽地说。

“你可要想好了,他可能永远都没有办法回应你,更别说像个真正的朋友。而且,他眼看就要死了。”她一字一句地重复着,“这个状态的蜂,还是扔掉比较好。咱们之前商定的事,就此作罢吧。”

但徐若虚忽然出现,将他从那羿师的箭下拖走,还带着他一路穿过七扭八拐的街道。一旦察觉到身后并无追兵,零就停了下来。即使只有单一的一只脑子,他也知道这是冒险的举动,“为何?”

零独自坐在桌前,听着这些高高低低的言语,隔着墙传过来。如今他的视野边缘发黑,越发逼窄,但听觉依旧敏锐,能听到徐若虚特有的脚步声接近,衣襟摩擦作响,听到他关上房门,过来问他:饿不饿?

无一幸存。他努力消化这个词的含义。再也没有族群了,他将永远困在这个单一的躯壳里,一旦遭到损毁,就将彻底地死去。这样的未来让他眩晕。他还不习惯用单一的脑子来判断这样重大的问题,即使有箭顶上额头,他也丝毫没有反应。现在死去,或者困在这个躯壳里一点点死去,有什么区别?

他没有答话。徐若虚也不再说话,只自顾自地忙碌,渐渐地传来锅中的水沸腾的声响,他们亲手包的胡眼儿蜂被一个接一个地扔到水里。

但母巢却被毁了。他越走越近,越发感知到被烧焦的味道,致命的呛人浓烟,还有早已熄灭的、如今只剩余火闪烁的兄弟们的生命。虽然他完成了任务,却依旧没有改变命运。

零的视野里出现了另一只手——徐若虚将一双朱红镶金的木筷子塞到他的手里。零很努力地想要握紧它们,但筷子在他指间打滑,最终还是掉落了。他俩一起陷入了沉默,望着他颤抖的手指。

必须找到母巢。只有回到母巢,才能得以休养生息,替换掉这副身体,才能重新拥有无数的眼睛和翅膀,才能理解这种奇特的,令人不安的情绪。

会被抛弃掉。他想着。这是对的,从来都是如此,唯有强者能够生存,一旦成为残疾,就不再有用了。但为何他的胸口如此疼痛紧缩,几乎不能呼吸?

“……零。”说完这个字,他站起来走开了。

他想得出了神,意识到有温暖的身体靠近,条件反射般地想要后退,嘴里却被塞了一只胡眼儿蜂。他细细地品尝着,一点一点辨识着。

“当然不好吃了!”徐若虚看起来整个都炸毛了,“你谁啊?”

忽然间,他在带盐腥味的海水间沉浮,露出头来望见雪一般冰冷雪白的月光。忽然间,他的脊背上沉积出了山石,长出了树林,他甚至还做了一个梦,梦到山林之间有人类来往,熙熙攘攘,喧哗无比。他以前从未尝过、从未见识过的——世界的味道。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流出来的鲜血。不知道尝起来是什么味道?所以他单膝跪下,抬起他的手背,舔了舔他的血,“……不好吃。”

因为呆在这个人的身边,所品尝到的味道。

徐若虚原是打算要摸小猞猁的头,却叫了一声,松开了手。猞猁跳开,威胁性地朝他露了露牙,蹿上了房顶。他沉默,看着徐若虚手背上的三道血印。奇特的、如同焖烧的炉火一般绵长的感情又出现了,在他耳边反复地念着:这是重要的东西,需要保护。

“喜欢吗?”

“那又如何?”徐若虚一梗脖子,“上天有好生之德,总不能要我眼睁睁看它被扯断尾巴。哎哟!”

“……喜欢。”

他盯着那只猞猁,“妖兽。”

“要说,我,”徐若虚的语调没有任何变化,就和之前无数次想要教会他说“我”这个字的时候一样,“我很喜欢。”

“正是在下。哎,你如何知道?”他眨着眼睛。

“我。”他将一手放在胸口,直视着徐若虚。不知从何时开始,胸口的紧缩被一点点化开,那滋味远胜过蜜糖。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形容,但他想要传达,想让徐若虚知道,拜他所赐,此刻他尝到的一切。

“徐若虚。”

于是他学着之前看过的人类,将嘴角朝两侧扯开,露出一个缓慢绽开的笑容。

他站着,审视着眼前这张脸,忽然俯下身去,伸手将那上面的泥都擦了。嗯,这样看起来跟他记忆中的脸比较像了。还有那个与之相应的名字。

徐若虚手中的筷子啪哒一声掉下来,“我,我现在就跟朱掌柜的告假去!明天我们去吃遍无夏城!”

这句话听起来耳熟。所以他停了下来,略一思考,便朝他们走过去。揍人的家伙看了看他的脸色,慌慌张张地逃走了。那孩子翻身坐起来,脸上蹭得都是泥,怀里露出一只幼年的三眼猞猁,白耳双尾。

虽说如此,他也没有想到能这么快就再次看到那张脸。经过某处少人经过的巷口的时候,巷道中几个小混混模样的人类正在揍一个明显更年幼的孩子。那孩子被按在地上,弓起背来,护着怀里的某样东西,还在嘴硬:“光天化日,你们便这样作践生灵……哎哟……徐某肯定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徐若虚兑现了他的承诺。他们扫荡了整整两条食街,一路吃过桐皮熟脍面、满麻烧饼、薄皮春茧包子、灌浆馒头,又买了些雕花金桔、蜜冬瓜鱼儿、荔枝甘露饼等等的甜食,足够正常人家一年的食用。徐若虚拿着预支的工钱,花起钱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接下来,他有些茫然。要如何重新寻到蜂王和它的人类坐骑,这是个难题。他都至今无法区别人类,他们看起来如此相似。如今在他的脑子里,唯有一张鲜明的,属于那个人类孩子的脸。还有那个名字。

两人往酒肆里沽了两角酒出来,装在皮囊里随身带着。等逛到中街,见一旁搭起的瓦肆里正演着戏,人群挤了两三层的时候,两人都有了些醉意。徐若虚想往里挤,零却牵了他,往旁边一株柳树走。他飞上枝头,再拎了徐若虚,放在自己身旁。徐若虚被他拎习惯了,乐呵呵地没有反抗,脸上还有饮酒后的红晕。

让自己被困在单一的躯体里,这是他犯的最大的错误。丧失了众多的耳目,还有源源不断、可以补充的兄弟们,他几乎是靠着本能意识到继续留在原地的危险,当即生出翅膀来,在众目睽睽之下飞上了天空。等到了偏僻之处,又寻了一个跟自己身量相仿的过路人,击倒之后,改换了穿着。

戏台上正演着一个涂了大花脸的老头子,和一个画着白脸的年轻后生,插了一身的花旗子,手中各拿两柄枪,你来我往地战了四五个回合。老头子忽然露了一个破绽,被那后生朝胸口刺了一枪,立刻仰面朝天,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徐大人!是北狄的奸细!北狄奸细杀人了!”

零看不懂剧情,但他看得懂徐若虚的脸色:他面上所有的血色都褪下去了,薄薄的一层冷汗。

它鼓动了翅膀,等待着蜂王的下一步指令。但毫无回应。它就像被笼罩在一片静寂的水域里,无论是蜂王,还是它的坐骑,都从它所能感应的范围内消失了。它茫然四顾,随后低头:那人类的尸体还躺在它脚边,眼睛甚至还是睁开着的。一些人类正惊恐地退开,又再满怀着愤怒拥挤上来。

另一个年轻的后生上得台来,在那老者身边跪下,扶尸痛哭,喊着:爹——

崎儿……若虚……人类的意识已经开始消散,但那强烈情感却始终挥之不去。它倍感困惑,最后决定压下去,回巢之后再与其余的兄弟分享。没错,等它重新具有群体的智慧之后,它或许能明白这是什么。

“没意思。”徐若虚干巴巴地开口,“我们走吧。”

它愣了一下。它认得这张脸,认得白皙脸颊上的酒窝,还有扑扇着长睫毛的大眼睛。在敲响金锣的时候,它曾经与他有短暂的对视。

“徐若虚,”零开口唤他,“那人类说我杀了你爹。”

意外发生在他收回了针刺的那一瞬。每次捕猎都意味着和猎物不可避免的接触,而濒死的猎物总是会传递一些零碎的影像过来。对玄蜂来说,这是体会世界的独有的方式。这个衣着寒酸的人类身上迸发出强烈的情感,一名幼年人类的面孔被推到眼前。

台上的戏唱得越发激烈,年轻后生在唱,大仇必报云云。零仔细地听了,然后转眼看他,婴儿一般无辜地问:“那你为何不杀我?”

那时,它的兄弟都在彼此厮杀。它数着它们一个接一个熄灭的意识火光,体会着一波波传递过来的痛楚和坠落时的眩晕。为了吸引其余人类的注意,这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只要能回到母巢,就能有新的兄弟补充进来。相比之下,它的另一个举动显得更加冒险:它将绝大部分意识收拢,灌注在最强健的那只蜂身上。正是它负责了敲响金锣,引来刺杀对象。它是这年春天最先孵化出来的一只,个头也最大,有奇异的蓝眼。它甚至还有一个被蜂王赐予的名字:零。

徐若虚纵有再多的酒意,此刻也散得一干二净。他苦笑着伸手抓住零的手:“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但这个据说穷凶极恶的人类未免有些过于好杀了。它所做的只是走过去,用针贯穿他的后脑,从头到尾没有遭遇到任何反抗。它看见人类眼中的亮光瞬间暗淡,朝后摔倒,面上是凝固了的惊愕表情。

他俩跟驿站租了两匹高头大马,一路骑着出了无夏城。一路上徐若虚沉着张脸,心事重重的样子。零跟在后面,一时也找不到什么话来打破僵局。徐若虚最后停了马,翻身下去。他们面前立着块漆黑的方形石头,后面是一堆隆起的新土。

你是伟大的战士,蜂王说,去杀掉这个家伙。

“爹,我带阿零来看你。”徐若虚咕哝着,忽然就象是失了力气,一点点地蹲了下去,“阿零,你那天在天香楼外杀的那人,便是我爹。我爹一直有一个天真的梦想,希望总有一日,这世间所有生灵都可和平共处。他总是相信,既然妖兽能化成人类,能说人类的言语,总能找到一条法子,能跟他们做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