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她的脾气,很难!
事后,苏晴承认那会儿她的确有些冲动,有些不可理喻。可是,在那种情形下她能控制住自己吗?
你这么做心里就舒坦了吗?她问自己。
三
她在回去的路上也没给自己找到一个答案。
当大家走出会场时,天已经黑得吓死人。
她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什么一跟他说话就要没好气,总憋着劲,跟他闹别扭。也怪他,如果他不说最后那句话,也不会有后面的冲动。难道他真的不知道雨季里的“窗口”很难预报吗?不仅要主“窗口”,还要备份“窗口”,听着就让人不舒服,好像预报“窗口”是孩子们过家家,容易得很。要知道现在已经进入雨季,不知道这场雨就是预报吗?!
袁总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时间已经不多了,很多人都要去赶班车。我看先散会吧,这些事,下来还可以接着再讨论,小范围地讨论也不是不可以嘛。要是没别的事,就到此,散会!
这场雨跟二十年前那场雨多相像啊!连时间都差不多,也是下午刚上班没多久。假如她没记错的话,在雨还没到来之前,天黑得也像刚才那么吓人。大白天的,如果不开灯,屋里的光线暗得连书面上的字都看不清,像是夜晚来临一样。
整个会场的气氛,从热烈中变得有些错综复杂了,本来马上就要结束的会议,被苏晴这么一搅和,似乎不知如何收场了。
二十年前的那场大雨,是不是进入雨季后的第一场大雨?她记不清了。但今年是,这场雨是进入雨季后的第一场大雨。
吕其的话,说到苏晴心里了,的确让苏晴有几分感动。没想到,吕副总师在这样一种场合,不仅替他们气象人着想,还这么体谅他们。不像有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也是有史以来,吕其第一次获得苏晴的好感。
上午,刚下达发射任务,下午就是这倾盆大雨。真不知道老天是什么意思?它是想和“太白一号”叫叫板吗?这板叫得人心里真不痛快!
老兄,你这话什么意思啊?我刚才的话谁都听到了,并没有要他们马上拿出预报。任务放在那儿,都是必须完成的,这一点你不至于不懂吧?马邑龙心里有些责怪吕其,他想解释两句,可他从余光中恰巧看见苏晴向吕其投去感激的一瞥,反而什么都不想说了。只有他明白,苏晴为什么这么做;他也相信,苏晴不会听不懂他的话。苏晴是成心在这件事上跟他作对,他吕其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对气象而言,所谓的“窗口”,就是运载火箭发射比较合适的一个时间宽度。也可以说这个时间到来时提供允许发射的天气条件。所以,有没有“窗口”,“窗口”能不能打开,直接关系到发射顺不顺利。
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从吕其嘴角滑了过去,很快又收了起来。他很小心地“嘿”了一声,扫了扫会场,似乎征询大家的意见,说,我来讲几句吧!说完这话,他并不急于往下说,而是看了看马邑龙。接着,又笑了笑,笑得很小心。老马,我看苏主任说的也不是完全没道理,这次发射跟往常不同,雨季一来,气象情况千变万化,这时候急于预报“窗口”,是不是有些过急了?当然,他们能预报出来,是再好不过的。要是真遇上麻烦呢?咱们总不能冒雨发射吧?我看先别把话说死,还是给他们一点时间下去做工作吧。
她作为气象保障的中心主任,能在这时候当哑巴吗?
会场所有眼球都集中在他们两个人身上。但没有人说话。也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尤其是对眼下这针尖对麦芒的两个人,就更不知道说什么了。
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他了,上级给你任务,作为军人,你是该无条件服从。但,你能无条件服从吗?人家上级不了解这里的天气情况,可你马邑龙也不了解了吗?你当然了解。既然了解,你为什么不在上级下达任务时向上级作出解释?为什么不向上级解释这里的天气状况?一旦雨季的序幕拉开,全世界的暴雨雷电全到这里集中开年会似的!大雨、雷电们是铆足劲要轮番登场表演,按往年的规矩,发射任务尽量避开这个季节,就是避不开,也会尊重科学和客观规律,没人要求任务刚下达,就要气象部门把“窗口”找出来。说真的,预报不是不可以,每次任务都需要预报,而他们气象中心在卫星发射关键时段预报准确率达百分之九十九;短期预报、雷电综合预报准确率也达到百分之九十五。注意啊,是“短期”两个字!唯独没有在雨季中进行长期预报的,而且也不可能进行长期预报。这不科学,真的不科学,也不符合客观规律。在雨季中,就像吕副总师说的,气象千变万化,谁敢拿长期预报冒这样的风险呢?弄不好就是砸自己的牌子!到时,人家问你这个气象主任怎么当的,你怎么回答?苏晴愈想愈觉得该去找他把情况说说清楚,心平气和地说,不要像会场上那样一说就情绪激动。都四十三岁的人了,不能像当年……
马邑龙微微地晃了一下头。
当年怎么了?不想当年还好,一想当年,心里就百味丛生。
苏晴这次说话的口气比先前更强硬,像是在挑衅。
也许还是不去见他好。
苏晴把头微微地抬起,目光越过所有的人,好像她不是对谁说话,而是对着天说话:我们实在不敢保证一定能按时报出“窗口”,更不要说两个“窗口”了。我觉得这种做法既不科学也不实事求是。
不,一定得去,这是工作。
副政委于发昌抬起头看一眼会场,目光顺带着从苏晴脸上扫过,然后,放下手中的笔,抹了一把脸。
但,非得要这时候去吗?等雨停后再去不行吗?不行!这场雨要下到明天,也许明天都停不下来。你搞气象你还不知道?这是五十年来少有的一场特大暴雨,它要持续三天三夜。等它停了黄花菜都凉了。到时,你可能连这点激情都没了。但你见了他一定不能冲动。
总指挥袁绍正保持原来的姿势没动。
她一遍遍地告诫自己。
坐在马邑龙身旁的副总师吕其微微坐直了身子,好像对即将发生的什么戏剧性场面早有心理准备。
去跟他好好地谈,把自己的想法和盘端出。当然,你一定要明白,主要是为工作,不为别的。你这样拼命地强调工作,好像除了工作,还有别的似的。
马邑龙用眼睛“哦”了一声,看着她,请她说。
还有什么?她问自己,把自己一下问住了。
当马邑龙把桌上的文件本子整理好,茶杯盖拧上,正要起身离开会场时,苏晴又“啪”地站了起来:对不起,我还没说完!
当苏晴举着一把雨伞出去时,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她裹挟而来,几乎将她淹没,几分钟的工夫,身上全湿透了,连裤脚都滴着水:落汤鸡,她想不出更准确的词来形容此刻的自己。
往常下达任务,马邑龙也是用这样的口气结束,苏晴早已习惯了,也没觉得什么,可这回怎么听着就这么不舒服呢?
外面的雨声把整幢楼衬托得静悄悄的。她急急地走到三楼,脚步匆匆,但鞋底踏在水磨石上,居然没什么声音,也没遇上一个人,如梦境一般安静。
苏晴坐在那里不吭声,马邑龙以为她被自己说服了,便又看着苏晴补充了一句:你们回去后,尽快把“窗口”找出来。不但要找到主“窗口”,还要有备份“窗口”,这是任务,没什么条件好讲。
门是虚掩着的,似乎告诉你,主人就在里面,但你得敲门。
被苏晴弄得有些尴尬的马邑龙倒没被击出火来,而是盯着自己眼前的长条桌,清了清嗓子,意思是请大家安静,说既然上级把任务压下来,就是相信我们有能力完成。我们在座的都是各系统的领导,首先还不是怎样完成任务,而是要树立起信心!哪一次发射不遇到这样那样的困难?遇到困难怎么办?老天爷不赏脸,那就得靠我们去努力,两个字:克服!我希望大家都别先叫苦,先把信心拿出来!没信心,什么事都干不成!
正准备伸手敲门时,心“怦怦”地狂跳起来。她把碰到门的手又缩回来,生气地问:你这是干吗?心慌什么?不是说好,不为别的,是为工作吗?那好,做一个深呼吸,都说这样能缓解紧张。可问题是你干吗紧张呢?
很显然不是袁总,不是副政委于发昌,也不是副总师吕其。袁总戴着老花镜翻看着文件,于发昌一直低着头在本子上记着什么,吕其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苏晴。
都怪“太白一号”,不然,她决不来找他。这段时间,她一直躲着他,不想见他,就是面对面相遇,她也低着头绕着他走。有几次,他主动找她说话,都被她搪塞过去了。有什么好说的?他们之间,除了工作上的交往,除了任务,还有什么别的交往吗?没有。
跟谁有气呢?
她用指关节轻轻叩了叩门,不知是下力轻了,还是外面雨声太大,里面没回应。难不成他不在?那她也得进去是不是?她正这样想着,门打开了,像是自己打开的。当四目交投在一起时,不由得都愣了一下。
她的话让整个会场又静默了一分钟,然后是一阵小小的骚动。大概是谁也没料到苏晴会用这样一种态度表述自己的意见,谁都听得出来,她话里有气。
他没说话,而是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摇了摇头,然后从门边衣帽钩上取下毛巾,递给她。眼神里含着命令。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她努力控制住情绪,用平静的口气说完这番话。
她接过毛巾,拍了拍挂在身上的雨水。可雨水早已渗进衣服里了。
大家轰地笑了。
要紧吗?要不让小刘的车先送你回去换身衣服再来?
老天爷。苏晴答。
没事。她回答得挺干脆。
那么,谁说了算?马邑龙问。
他伸手接回毛巾,把它重新挂上后,才指着旁边沙发说:你坐吧。然后,他要去关门。
在雨季里找“窗口”,这对我们来说,难度太大了,无法保证“窗口”能按大家所期望的那样找到,在一个很有限的时间里,“窗口”能不能出现,这我,包括在座的大家,谁说了都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