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少情默然。
封龙微笑,「你杀的人,十个有九个定然欺负过你。一刀杀了岂不便宜?」
封龙又问:「你烧了白家山庄?」
「可惜?」白少情偏头,「封大教主居然怜惜人命?真是武林奇闻。」
「不错。」
「可惜。」
「那白莫然……」
「对。」
「和他的两个儿子都被我活活烧死了。」白少情语气刻薄,冷笑道:「你徒弟心狠手辣,对亲人都不留情,日后对付起你来,自然也不会客气。」
「杀了不少人?」
封龙缓缓迫身过来,将白少情按在椅上,居高临下,凝视不语。
「对。」
沉重的压迫感从深邃的眼中而来,白少情被封龙这样一看,顿时涌起无处遁形的感觉。
封龙走近:「出来十五天,你做了不少事情。」
「白家山庄被烧了,不是很好吗?」封龙笑道:「你若是要烧它,一定有该烧的理由。你好不容易把它烧了,心里一定很高兴。你这么高兴,一定狠想和人分享。」他的笑容,让人情不自禁的觉得安心可信。
白少情冷眼看他。
听他用低沉的声音连说三个「一定」,白少情刹那间居然热泪盈眶。
封龙持箫,站在门外,依然玉树临风,俊雅不凡。他笑道:「当然是我。」
封龙轻道:「你可以把想说的话,都告诉我。」
「是你?」
清冷的眸中出现粼粼水波,白少情脸上的哀伤令他的俊美更惊心动魄。他抬眼颤颤地盯住封龙片刻。
有人推门。
封龙大手一搂,将他搂在胸前,彷彿白少情是一只需要照顾的雏鸟般。风声呼呼,他带着白少情躍上屋顶,在明月下享受拂面的清风。
箫声也立即停了下来。片刻间,万籁俱静。
白少情此刻似乎卸下了防备和伪装,安分地躺在封龙大腿上,仰望天空那轮明月。
白少情抬起清澈的眸子,右手轻按琴弦,琴声顿停。
他怔怔看着天空,彷彿想把无尽苍穹看穿。封龙低头,指尖在他发端处轻轻抚摸。
窗外,箫声忽起,如投石入湖,激起层层涟漪,低沉似情人低语,缠绵至如歌如泣。
许久,白少情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烧了白家山庄。」
悠远的音,从琴弦的颤动中跳了出来,绕上屋梁。幽怨空虚,缓缓充满屋子,在白少情孤寂的身影旁轻轻掠过。
「对,你烧了。」
焚香,放琴,平心静气瞑目片刻,指尖方轻轻一挑。
「我杀了白莫然,白少信,白少礼。」
双手平稳地托着古琴细瞧,唇才微微向上扬起,仿佛看到老朋友。
「对,你杀了。」
他已有醉意,又不想入睡。在房中徘徊,最后取出古琴。
「我还毁了宋香漓的灵堂,将她的骨灰撒到大路,让千人踩,万人踏。」
白少情叹气。
「不错。」封龙轻声道:「你做得很好。」
恣意放纵后,居然只余满腹空虚。
「恐怕只有你才会誇我做得好。这些事,即使是娘,也不会说我做得好。」白少情苦笑。但很快地,他的表情变得激动,隐藏在深处的陈年往事,似乎要在瞬间破茧而出。他咬牙道:「可我不后悔,就算有错,我也绝不后悔。我曾发过誓,终有一日要将白家山庄一把火烧了。」
今夜,喝过山西的花酒,醉意涌上来,竟是酸酸涩涩,说不出的一种滋味。
封龙还是轻轻的点头,「你不用后悔。再说,你也没有错。」他的语气虽轻,里面却有霸主般的肯定,就像世间万事,只要他说是对的,那便是对的,再不容置疑。
却,并没有不亦乐乎。
「宋香漓很狠,她恨不得杀了我,却没动手。从小到大,她总是用看不见的方法折磨我。」白少情轻轻道:「白莫然说我小时候身体极差,所以不能学白家武艺。其实,我是被宋香漓命在冰天雪地里罚跪,才落了病根。」
他杀了想杀的人,烧了想烧的地方,抢了想抢的东西,然后找最美的地方散心,带着如花似玉其实厉害无比的水云儿到处吃喝玩乐,处处众星拱月的排场,处处至高无上的尊崇。
封龙的手,一直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白少情的肩膀。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白少情。
白少情冷冷回望他最后一眼,走了出去。身后,是熊熊火焰,以及和自己有血缘之亲的父亲兄弟。
「他们都欺负我,用尽各种匪夷所思的方法。我的衣服有时会乎然变成破布,我的鞋子有时会忽然在底下出现一个大洞。白莫然看我的眼光,就像看一只不得不容忍的脏老鼠。我的存在,破坏了他们在武林中如传说般动听的爱情,毁了他头上痴情公子的光环。有时候,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他的儿子。」
白莫然的眼中,闪过最恶毒的愤恨和极端的绝望。
封龙叹气,「虎毒不食儿,有的人却是连老虎都不如。」
离开前,白少情贴在白莫然的耳边道:「你从来不当我是儿子,我也从来不当你是父亲。不过从今之后,只有我可以代表白家。宋香漓为她两个儿子守住的东西,如今都是我的。」
「至于白少言和白少礼,哼,都是道貌岸然,禽兽心肠,要不是我百般隐忍周旋,他们……他们早……」白少情蓦然闭上眼睛,紧紧咬牙。
他看着熊熊大火,吞噬了自己成长的地方。
攥紧的拳头被人轻轻握住。封龙的唇边,带着往日的微笑。
他以蝙蝠公子之名闯入山东万人庄,抢了庄里珍藏了百年的夜夜碧心丹;他蒙着面具,带领正义教中高手直入白家山庄,捣毁宋香漓的灵堂,点了白莫然和两个儿子的穴道,当着他们的面,用火把点燃灵堂的幔子。
「不要怕,白家山庄已经不在。」封龙欣然道:「你是白家唯一後人。白少情,已经代表武林白家。」
白少情没有查看教务,他利用封龙所给的一切,肆无忌惮地做一些他早就想做的事。
「我是蝙蝠,不是白少情。」
半月,正义教「蝙蝠公子」声名鹊起。
「你是我的蝙蝠,是江湖的白少情。」
他尝遍了人间美食,享遍了人间种种最极致的享受。除了不能看望母亲外,封龙似乎给了他一切好东西。
「荒谬!」
白少情教训过无数纨绔子弟,却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当纨绔子弟的一天。
「不荒谬。」对着脆弱的绝美表情,封龙毫不犹豫地低头吻下,甜蜜清香,如梦中般醉人。「我答应过,你在不会受人欺凌。你是白家公子,是正义教蝙蝠公子,是武林盟主之弟,是正义教主之徒。正道人人敬佩你,邪道个个惧怕你。我要天下人都宠着你,捧着你,让你富有四海,随心所欲。」
现在,自己倒真成了一个专横跋扈,不务正业,以封龙名头到处作恶的纨绔子弟。
「富有四海,随心所欲?」白少情怔怔看着封龙。
他以为入青楼会招封龙忌讳,水云儿即使不阻止也会暗地里使坏,谁知大醉已经几场,却没有一个人出来说他的不是。
封龙温柔地看着他,「但你真真正正的,只是我的蝙蝠儿。」
他以为此行会有阴谋,怎知一路行来风平浪静,正义教上下对他奉若神明,命令无一不遵,水云儿更是百般配合,显示他在教中的超然地位。
白少情与他对望,痴痴道:「封龙,为何如此?」
他料错了。
「因为,」封龙叹气,「你受地苦楚,实在太多了。」
无尽忧愁,仿佛以这声叹息为破口,缓缓淌泻出来。
白少情眼中的水波,忽然急剧颤动起来,仿佛风浪在即。他的唇轻轻抿着,惹得人只想吻开那道无奈的苦涩。他的脸,被月光映出一圈光晕,美得不可方物。
回到下榻处,挥退雷鸣,转身关门,白少情犹带醉意,却轻轻叹了一声。
天渐渐灰濛,周围的景物开始隐隐约约露出点轮廓。
雷鸣谄笑,小声道:「这是属下的本分。」正义教保密为先,在有人的地方说话自然要小声点。
一切安静得不可思议。
「办事果然不错。」他拍拍雷鸣的肩膀。
就在这时,白少情动了。
土色新鲜,显然是刚刚才匆忙栽种的。
他前一刻还深情地,带着曾被伤害的脆弱,忘乎所以地凝视着封龙;下一刻,却像半空中俯身冲下的鹫鹰,用最凌厉的气势动了起来。
当他摇晃着脚步被雷鸣小心翼翼地扶出青楼时,却看见空地上已经多了两棵柳树。
一直乖乖垂在封龙背后的手,忽然灵巧地跳动,一眨眼的功夫,即点了封龙背上九处大穴。
白少情昂头,又灌一杯。
这九指耗尽了白少情储蓄以久的所有功力,选择了最无懈可击的时机,用了最完美无缺的战术。
「是,公子喝得痛快就好。」教主的徒弟,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白少情看着僵硬的封龙,缓缓笑了起来,「是不是很惊讶?」
「雷鸣,」白少情直呼在武林中叱咤十数年的高手姓名,「来,喝酒!」
封龙看他片刻,叹道:「其实,也没什么可惊讶的。」
白少情来者不拒,左拥右抱。他是雷大老板的贵客,自然人人奉承。
「你一定以为我以被你驯得服服贴贴,一定以为虚情假意可以让我感动得无以名状,一定以为可以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上。」他也连说了三个「一定」,一句比一句更愤怒。
「春儿不依啊,春儿也要像姐姐一样和公子共饮一杯……」
封龙苦笑,「我只是以为,当你得道一切时,会像我一样,觉得空虚;也会像我一样,想找个人说说话。」
「来,再喝一口。」
白少情一愣,乌黑的眸子瞪了封龙片刻,森冷道:「我为何要和你说话?比起宋香漓,白莫然,我最恨的人就是你。你害我骗我凌辱我玩弄我胁迫我……世上没有比你更可恨的人。」他咬牙切齿,从封龙腰间抽出碧绿剑横在封龙颈旁,「我知道你有秘门心法可以与水云儿姐妹保持联络。你快要那死丫头送我娘来和我会合,否则,我先刺瞎你的眼睛。」
「公子,奴家刚才唱的曲子可还满意?」
「你威胁我?」封龙缓缓道:「你忘性真大,这么快就忘了我给你的教训。」
刻意喝下几杯美人送上的好酒,不觉有些醉意。
白少情冷笑,「看来我不该刺瞎你的眼睛,应该先割了你的舌头。哦,横天逆日功废不了,但不知横天逆日功是否可以让断了的经络冲生?让我挑断你的手筋脚筋,再慢慢一点一点切下你的舌头。」
「布置青楼的是名高手,可惜,那儿少了两棵柳树。」修长的手指一指那块空地。
「你忍心这样对我?」封龙还是叹气。
坐在莺燕成群的脂粉中,听山西第一名妓弹唱,白少情心不在焉,斜眼看着窗外楼下的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