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的大雪纷纷扬扬,庄清河每呼吸一下,就感觉体内的热气随着哈出白雾散了一点。
林听早已在许僭越的示意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剩下许僭越和庄清河两人,站在廊下对望。
许僭越的眼神带着诡谲的笑意,猫逗鼠般看着庄清河。
耳边的尖鸣余音未寂,庄清河心中又响起一声长啸。那声音惨绝人寰,半是恐惧,半是愤怒,像是坠入地狱的鬼魂受刑时的惨叫。
空气的破冰只在一瞬,庄清河猛地暴拳出击,朝许僭越脸上挥去。
然而他的拳头直接被许僭越接下,并握着他的手腕往后一掰。几乎是同时,庄清河的腿也踢出去了,被许僭越直接踩了回来,并顺势将他放倒。
腿骨被踩到地上的那一瞬间,庄清河嘴里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
许僭越微笑地看着他,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
庄清河连续多日没有休息好,反应速度不如平时,再加上精神紧绷,又接连受惊,状态实在算不上好。
许僭越没有下狠手,很轻松地拆着招。
庄清河的攻击只快他一瞬,他的预测却永远早于庄清河一秒。
一来一回之间,庄清河终于动不了了。
最后许僭越用膝盖跪在庄清河的大腿上,另一只脚踩着他的左手,一手摁住他的右手。多出的那只手则掐住了庄清河的脖子。
庄清河被他掐着脖子摁倒,四肢被制。许僭越仍一脸轻松,姿态甚至还有些优雅。
庄清河挣扎了几下,终于放弃了抵抗,瘫着一动不动。
许僭越身后是片片飘扬的雪花,宛如银屑,他看着庄清河:“清河,这个问题我早就想问了,你图什么?”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他看着这个和自己命运相似的人,实在想不通庄清河为什么和自己选了一条截然相反的路。
庄清河躺在地上看着他,眼眶突然红了,回答:“因为不甘心。”
他表情平静,眼泪却源源不断落了下来:“一直、一直、都不甘心。”
庄清河再也没有了平时那副轻飘飘的散漫样,撕破了伪装,把压了十几年的想法都说了出来。
谁看着他这张散漫的皮都不会想象得到,那下面藏了那么灼热又浓烈的不甘,又有多少的意难平。
在庄清河的世界里,白天总在下雨,黑夜才能吸到氧气。而庄清河就是受潮又氧化之后,生出来的锈。
这么多年,庄清河谨慎地行走在黑和白的交界线上,如同走钢丝,左右都是深渊。他像同时住在黑夜和白天,心里装着深重又隐秘的矛盾,永远无法示人。
仿佛一只拼命追光,却总是被光驱逐的飞蛾。
他一路走来,被遗弃、被虐待,还有排挤、冷眼、嘲讽、鄙夷、怀疑。
庄清河几乎集齐了成为一个反派的所有条件。
可他却偏偏想当救世主。
许僭越这样的人大概是理解不了的,他没继续问下去,松开庄清河,起身弯腰拽着庄清河的手,把他拉起来。
庄清河刚站稳,就再次闪电般朝着许僭越伸出手。
许僭越没躲,被钳住脖子之后才抬手肘击庄清河的臂弯处,接着扭动手臂如麻绳一般和庄清河的手臂缠在一起。
手臂绞起的力气让庄清河松了手,许僭越反过去掐住他的脖子,没用力。接着他又一扯,一转,把庄清河翻过去,从后面环住他的双臂。
庄清河被他制住双臂,就想抬腿蹬墙,用反作用力把他撞开。许僭越提前一步预测到他的行动,直接把他推到墙上,依然从背后环着他。
庄清河被挤在墙壁和许僭越中间,不停挣扎。
“别挣了。”许僭越也有点苦恼,庄清河劲儿实在不小。
“你也知道,我们之间是打不出胜负的。”许僭越在他耳边说:“你是打不过,我是不舍得。”
许僭越练的是马伽术,这种格斗技能的特点就是不间断的波浪式反击,以最少的时间造成最大的伤害,专门攻击人体脆弱部位,如眼睛,下颌,咽喉,膝盖等。
但是许僭越对庄清河下不了狠手,只能以制服为目的,于是就丧失了它应有的攻击力度。
庄清河丧气一般不动了。
许僭越捏了捏他的手,有点凉,说:“你怎么穿这么少就跑出来了?”
他松开庄清河,牵着他的手往屋里走:“有话回屋说,外面太冷了。”
回到空无一人的客厅,庄清河在原地站定,声音干涩地问:“为什么要杀小昆?”
许僭越吐了口气,回答:“没办法,他太能打了。”
庄清河抿唇不语,几秒后又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嗯......”许僭越在沙发上坐下,回答:“得有七年了吧。”
七年......
庄清河心里的惊惧更上一层,也就是自己刚开始有所行动的时候,许僭越就知道了。
然后接下来的这么多年,他就眼睁睁看着,看着自己跟宋明山通风报信。
庄清河一直以为,自己能全身而退是因为上帝的洪恩,现在才知道,居然是来自撒旦的默许。
疯子!
他眼睛血红,狠狠地瞪着许僭越。
许僭越倒是神色轻松,他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说:“站着不累嘛?我们坐下来慢慢聊啊。”
庄清河还是站着不动。
许僭越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柜子旁,打开留声机,放了一支舒缓的老歌。
“听老歌,适合忆往事。”许僭越拉着庄清河一起坐下,甚至还悠哉地倒了杯酒。
他把酒点燃,看着方糖开始融化,然后才转头看向庄清河。
“你在怕我吗?”他盯着庄清河的眼睛,而后又笑了:“你怕我做什么呢?我当时没把你怎么样,现在更不可能了。”
“你知道的,我从来都舍不得伤害你。”
庄清河怔愣地看着他,还没有从悚然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在圳海那么多年,他每时每刻都紧绷着神经,只要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无数个夜晚,庄清河都能看到死神就坐在他的床边,看着自己整夜整夜地做着那个被众鬼残食的噩梦。
甚至圳海行动结束后的这几年,他都没能摆脱掉那个噩梦,就像患了老兵综合症,时不时就会在深夜惊醒。
梦里他暴露了,每个人都要他死。
“你......”庄清河一张嘴就卡住了,牙关颤了两颤才继续开口:“你是怎么知道的?”
许僭越翘着二郎腿,歪头看他:“你还记得你十八岁生日,我送你的成人礼是什么吗?”
庄清河脑中闪回到那时的记忆。
十八岁,许僭越送了他一块手表。
“手表。”他愣愣地回答,心里还是不解。
许僭越看着他,眼中甚至有些同情,然后说:“我一直没告诉你,那次我交易的山洞里,有磁场。”
庄清河眸光闪了闪,明白了他的意思。机械表受到磁场的影响,会导致手表磁化,走时异常,走快,走慢,或者停止。
“那是你第一次给宋明山通风报信吗?”许僭越闲聊似的跟庄清河聊起他对自己的出卖。
庄清河没说话,算是默认。
许僭越低头轻笑两声,然后抬头暧昧地说:“这也算另一种形式的,你给了我你的第一次。”
“虽然是第一次出卖。”
焦糖的味道在空中四散,许僭越眼中隐隐含笑:“第一次嘛,难免会有些生疏,有些青涩,还会容易紧张......对吗?”
他的语气里甚至带着替庄清河找补的宽容,说:“所以手表慢了半个小时都没发现,这也没什么,第一次……做成这样,你已经很棒了。”
庄清河撇开脸,不想搭理他。
许僭越调戏够了,就继续说:“你的表现确实很好,除去手表的事,几乎可以说毫无破绽。我那天满身是血地回去,你看起来很惊讶。”
说到这,许僭越停了一下才接着说:“我以为你是出于关心,惊讶我受伤,其实你是惊讶我居然活着回来了。”
那个夜晚,许僭越无限接近死亡。他从宋明山手下侥幸逃脱后,一个人回到住处。
处理完肩胛处的枪伤后不想动,就问庄清河:“几点了?”
庄清河抬起手看了眼时间,随口道:“两点半。”
说完就继续望着墙边的神龛出神,他嘴里叼着烟,四周烟雾环绕。
许僭越闭眼躺了几分钟,恢复了一点力气,拿起手机看了看。当时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数字正好跳转了一下,变成03:00。
然后,他抬头看向庄清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最后许僭越的视线慢慢落在庄清河垂在半空中的手,以及手腕的手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