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早上,天光熹微的时候,建康城内的大户人家便已开始梳洗准备。辰时一过,用了早饭,女眷们便三三两两、兴奋地坐上马车往瓦官寺去。
这是新年的第一天,瓦官寺门前,来祈福的车队早早排成了长龙。人群熙攘,好不热闹。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还要属下了马车立刻凑到一起的各家女公子们。一众年轻貌美的姑娘,长裙曳地,蜚襳垂髾,妆容鲜妍,雾鬓风鬟。令人远远看着,便觉仙子落凡尘,闻到了馨香袅袅,听到了礼乐飘飘。
她们聊着天,彼此打听今日上香打算求些什么愿望。只有还没睡醒就被母亲揪起来的安阳郡主刘长生一人意兴阑珊,趁人不注意,抬起宽大的衣袖遮住脸,打了个哈欠。
虽然动作幅度不大,但心思还是被人看穿了,旁边的姑娘问她:“今天还是直接去禅房?”
长生点点头,语气懒散地道:“你们好好玩,昨儿个守岁累了,我先去歇会儿。”说完,便招呼自己的婢女,径直往后院歇息吃斋用的禅房走去。庄严的晨钟声里,一抹鲜亮的水绿自在翩跹,全然不顾身后的指指点点。
她不知这月月礼佛的风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兴起的,好像建康城每个人都乐在其中似的,而她始终不信这些。奈何推托不过,只得月月陪着母亲来,权当为了吃这顿斋饭。毕竟瓦官寺的豆腐烧得也是天下一绝。
想到豆腐,她不禁陷入沉思,暗自猜测今天会是做红烧的,还是做清汤的呢?她一边想,一边随手拿起一本书来翻看,发现是看不懂的佛经,又放了回去,百无聊赖地托着腮,卷着自己的头发发呆。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众姐妹才回来,纷纷抱怨今天来上香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不光瓦官寺,我看其他寺庙门前也都是人,堵得水泄不通,等会儿都不知道马车怎么回去。”一个声音如小黄莺般清脆婉转的姑娘娇滴滴地道。
坐在她旁边的粉衫姑娘立刻接道:“那就多坐会儿,顺便给我们讲讲你那未来郎君的事呀。”
“瞧你说的,什么郎君?”小黄莺立刻红了脸,娇嗔着去推搡她。
“我可知道,你同高家六郎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好事将近,嫁衣想好绣什么图案了没?”
“就知道说我,怎么不说说你自己,又拒了第几门亲了?莫不是女红不好拿不出手,想再练两年,抑或是嫌弃人家公子长得不够俊俏?”
这话题刚开个头,大家就生怕它掉到茶汤里泡化了,赶紧七嘴八舌地接下去。长生听着,发现全是关于婚姻嫁娶的内容,从斋饭没上一直聊到她差不多吃饱,全然没有换个话题的意思。
她又不明白了,大家都是同龄人,为什么自己就一句话也插不上,觉得同朋友们格格不入呢,难道就因为自己不烧香拜佛?
只有坐在长生身边的好友萧槿与她一同保持吃菜的频率,夹了块豆腐放到她碗里,小声道:“今天是红烧的,你爱吃。”
不说话不要紧,一说话,大家好像这才发现把她落下了,为全面掌握八卦信息,又来打探她的婚事:“阿槿,你的婚事到底定了没?我听说先前也是说好了给高家六郎,后来为何又变了?”
萧槿被问得一怔,答不上来。越是不说话,大家便越是想听,尤其是小黄莺。一时间,她莫名其妙就成了全场焦点。七八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连筷子们都悬在半空中定格。
禅房里鸦雀无声。萧槿本来就面皮薄,被问的问题又尴尬,更是觉得羞臊难当。众目睽睽之下,她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只能一动不动,僵硬地垂眸盯着红烧豆腐的汤汁,恨不能把自己淹死在里面。
“对了,说到高家六郎,你们知不知道他二伯早年的风流韵事?”关键时刻,习惯了替这个闷葫芦密友出头的长生打破沉默,试图转移话题。
“不知道。”
“没兴趣。”
——失败了。大家还是更关心高家六郎、萧槿和小黄莺之间的三角关系。
一计不成,只好再生一计。长生蹙眉,揉着太阳穴道:“都怪你们上香去得太久,我在这禅房坐得都快闷死了,头疼。阿槿,快陪我出去透透气。”说着起身便走。
萧槿旋即跟上,但是身后一片叽叽喳喳的挽留声又让她的脚步迟疑了片刻。
长生可不管那些,抓着她的手,不由分说就拉了出去。
二人走出去很远很远,萧槿面上的潮红才被冷风吹落,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长生抬手,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戳她的额头,嗔道:“你呀,以后在她们面前态度要强势些才好,免得总被人拿捏。”
萧槿揉着头,无所谓地笑笑:“我这不是有你吗?”
长生一脸无奈:“看你以后出嫁了是不是要把我塞荷包里带着。”
“嘻嘻。”萧槿可不想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反过来问她:“你也来说我。倒是你自己,今年姐妹们都要出阁了,你那边……还没有着落吗?”
“赶紧打住。”长生站定,连连摆手,道,“我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千万别提。”
萧槿听话地闭了嘴,然而走着走着,又屡次欲说还休。长生怕她说不出来再憋个好歹,干脆打发她去找萧夫人,自己则表示还要再转一会儿,看看院子里的盆栽。
待她走后,独自一人之时,长生方才抿起唇,露出一副不太开心的表情。回想起那间禅房里,聊着婚姻大事的众姐妹,脸上或羞涩、或开怀、或抗拒、或期待的表情,不由得自己心里也痒痒的。
都是怀春少女嘛,谁还不想嫁人是怎么着?她愤愤不平地想。可是,为什么偏偏自己就与这事儿绝缘呢?简直气得不行,还没处说理。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大雄宝殿门前。她一抬头,发现大殿里的佛像正慈眉善目地看着她,仿佛在说:有事你来求我,求我呀,求我我就帮你。
长生站定,侧头与那刻意引诱她的佛像对视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转身拐了进去,向僧人讨了三根香。然而从来没有进过佛堂的她根本不知道上香究竟是怎样的流程,只好跟着旁边的人有样学样,心中一本正经地默念着:佛祖啊佛祖,若是您能赐我一门亲事的话,我以后就也考虑考虑,做个信女。说完,她把香插好,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便自嘲地笑了出来。
递香给她的僧侣见她发笑,不明所以,上前求解。
长生尴尬地轻咳一声,道:“只是之前许下的愿望佛祖帮忙实现了,前来还愿,觉得很开心而已。”
“原来如此。可是小僧看女施主,觉着十分面生,像是第一次见。”僧侣将信将疑。
“定是香火太旺,往来香客众多,大师您记不清了。”长生勉强解释道。
佛门重地,虽然自己不信这个,但是刚上完香,还没走出门呢,就在佛祖面前扯谎,到底还是于心不安。长生羞于与他对视,扭头朝殿外看去。只见院中许多僧侣来来往往,有人在打扫,有人在搬运经书,有人在与香客闲谈。其中几个引起了她的注意。旁边的僧人都穿着一样的衲衣,只有这几人的衣着款式明显不同。长相也不似汉人,鼻梁挺拔,眼窝较深,面部轮廓鲜明硬朗,倒有几分北方胡族的味道。
长生好奇地问:“敢问大师,外面那几位是什么人?”
僧人朝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答曰:“那是从北方远道而来,求经论道的魏国僧人。”
“魏国人?”长生警觉地皱了皱眉:“魏国僧人,为何会来建康论道?”
要知道,自两国隔江两立以来,一直处于“你看我不顺眼,我就看你更不顺眼”的关系中。虽然没有明面上动刀动枪吧,但也绝对称不上往来友好。两岸军民都恨不能随时朝对面招呼几根白菜帮子,只是碍于白菜帮子还得留着喂猪才没动手。
僧侣笑她不懂佛法,一脸淡然:“那些国事、政事、俗事,在我们佛家看来,都是小事。而辩法、证道,是超越俗世界限的大事。说白了就是,学术交流应当不分国界。”
“好吧,大师说得有理,是小女子境界低。”长生虽嘴上这么说着,但心里对于这些僧侣的精神世界却不是很能理解。只希望这些魏国人能在建康安生讨论他们的佛法,最多一言不合互相扔点白菜帮子,千万不要惹出什么更大的乱子来才好。毕竟建康城富足,白菜帮子管够。
宝殿外的日头已向西沉,长生觉着时间刚好,自己也该走了,便捐了香油钱,向僧人告辞。前脚刚迈出门槛,后脚已经把在门里说过的内容忘了。
而后长生找到自己马车,与家人会合,准备回府。忽见萧槿的婢女来找,给她带了个口信,说萧槿请她到府上去一趟,为感谢她今日解围,要送她一样好东西。
长生说,本来就没多大的事儿,用不着谢。婢女却执意称,她要是不去自己没法交差。没办法,长生只好转道去了萧家的马车处。
萧槿已在车里等候多时,一见她,立即上前挽住她的胳膊,神神秘秘道:“可不许不去,我特地给你准备的新年贺礼。”怕她再推托,还特地补充了一句,“好不容易讨来的珍本。”
长生本想亲自说声不去了就走的,一听这话,屁股又落了回去,稳稳地坐下来,道:“那好,去瞧瞧。你的那份下次见面再补给你。”
“一直受你照顾,跟我还客气什么?”萧槿说着,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来的时候赶着上香高峰,走的时候又遇回家高峰,堵车堵得厉害。马车走走停停,摇摇晃晃,没多久就把长生晃睡着了。再醒来时,已经到了萧府门口。
长生揉揉眼睛,稀里糊涂地跟着萧槿下车。一只脚迈下去,还悬在半空中呢,看清“萧府”两个大字,突然警觉地顿住了,身子向后仰了仰,盯着萧槿问:“那家伙不会在府上吧?”
萧槿赶忙道:“不会不会,哪儿能啊。”嘴上虽然这么说,眼睛却心虚地不敢看她,扭过身去,强行同家仆说了些有的没的。
长生总觉得事有蹊跷,狐疑地下来,进了府内,一路以袖挡脸。
路上遇到的人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她。她自己是看不见了,一旁的萧槿十分尴尬,扯扯她的袖子,劝道:“还是放下来吧,家兄真不在家。”
“你出去一天了,怎么能确定?”长生有理有据地分析,“万一回来了呢?”
萧槿找不到借口反驳,只好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那你这个样子,他就认不出了吗?”
说到底建康之大,见着萧子律就要挡着脸跑的人,也不过她刘长生一人尔。
“你误会了。”长生认真解释,“我不是怕他认出我,是不想看见他,怕伤眼。”
“……”萧槿无言以对。
直到进了萧槿的房间,长生才把袖子放下来,抻了抻僵硬的胳膊,问婢女讨口茶喝。
“对了,顺便把给郡主准备的那份礼也拿过来。”萧槿趁机朝婢女挤眉弄眼地嘱咐道。
婢女会意而去。
等候期间,长生在萧槿的房间里四处转悠,走到绣架旁,拎起上面挂着的绢布来看了看。上面的图案还没有绣完,从已经绣好的铜赤色的枕、暗紫绿色的羽冠、白色的眉纹来看,不难认出是只鸳鸯。
她刚想问问是给谁绣的,萧槿就赶忙过来,扯了条绸子将绢布挡上,羞道:“别瞧了。”
“不瞧就不瞧,又不是给我的!”长生撇嘴,佯装嫉妒。
萧槿只是笑,不置可否。
过会儿婢女端着茶和点心回来了,还给长生带了一份看上去十分古朴的竹简,拜道:“郡主请过目。”
长生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地将竹简展开,发现里面的文字是楚篆,有些墨迹已经磨损了,看不清晰,仔细辨别了一会儿才读懂,是屈原大夫的《少司命。
萧槿在一旁解说道:“据说是屈大夫的亲笔手抄本。”
“有可能。”长生将竹简妥善铺展在桌上,埋头仔细盯着上面的文字,从每一个笔锋起落转折之细微处辨析着真伪。
萧槿与婢女趁机交换眼色。婢女示意她事情办妥了,尽管放心。不多时,便有人通传,说是三公子来了。
长生原本沉浸在竹简光怪陆离的世界中,一听到“三公子”这几个字,当即如临大敌。她又想跑,又不舍得竹简,只好先卷起来,抱在怀里,警惕地盯着门口。
一阵玉石敲击地面的清脆笃笃声后,门扉轻启,走进来一个白衣蓝衫、身量颀长的男子。那男子长眉似剑,眸若辰星,英挺俊朗,气度不凡。唯一的缺憾便是,年纪轻轻的,走起路来略显蹒跚。当然,因为有宽袍缓带、从容步态的遮掩,若不细看,也不容易发现。只会被他右手拄的那根杖身通体洁白、杖头包有镂空云纹银饰的羊脂白玉手杖所吸引。
长生心里咯噔一下,悲伤地想:开年第一天就见着他,恐怕一整年都要倒霉了。
萧槿倒是喜出望外,激动地唤了声:“三哥!”
长生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又一口,连续运气三次后,才调整好语气,也跟着打了声招呼:“萧三郎。”
萧子律看见她在,俊俏的眉梢微微一挑,眯眼道:“哟,不知道安阳郡主也在,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说着便缓缓挪步,坐到了她边上。
长生一看他坐稳,立刻换了个座位。
萧子律轻轻笑:“郡主躲什么,臣又追不上你。”
长生哂笑:“找个安静的地方看书而已。”
萧子律又问是什么书。萧槿将从父亲那儿讨得个珍本,送给长生做礼物的事儿说了一遍。
萧子律听完颇为感慨:“郡主素好收集稀罕文稿,是不是因为与己有缘?听说当年大师给郡主算的那一卦文,也是天下难得。可见郡主也是极其稀罕之人啊。”
极其稀罕的专克异性之人吗?长生悄悄翻了个白眼。
说起这事,还要追溯到她刚出生的那年。那时佛法还没有这么兴盛,南方还活跃着众多道家大师,其中一名大师一见她便说:“这女娃娃命不寻常。”
长生的老爹听了还挺激动,急忙问怎么个特殊法。
大师有云:“此女七杀过旺命数伶仃桃花稀薄红鸾不兴……”
长生的老爹没听懂。
大师只好又用人话说了一遍:“就是恐怕嫁不出去的意思。”
老爹本人和幼年的长生本来都是不信这个邪的。谁知后来佛家的僧侣们来了,长生她娘又去问了一遍,得到的也是差不多的结果。这就比较尴尬了,老爹长沙王感觉自己这一百八十来斤的身躯和意志很是动摇。
长生为了个人的终身幸福着想,当然还是不肯信的。然而,她五岁那年,同隔壁家的小哥哥要好,结果小哥哥意外落水,差点丢了性命;十岁那年,觉得中书令萧大人家的三公子长得真是俊俏,忍不住多看几眼,结果三公子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断了腿;十三岁那年,与众多兄弟姐妹一同读书,倾慕太子殿下才学品行,结果国舅获罪,一家被连锅端了,连太子和皇后也被贬为了庶人。
至此,就算长生本人再怎么不信,建康城里的人家都信了。再被添油加醋地传上一传,如今在建康城,她安阳郡主刘长生的名号,足以令广大男同胞闻风丧胆。没有几个异性有勇气接近她,包括她养了许多年的那只雄性八哥。
所以小姐妹们纷纷谈婚论嫁的时候,她也就自然而然地“被”置身事外。
至于面前坐着的这位,正饶有兴致地盯着她怀中的竹简,要与她就此物究竟是不是真品展开激烈辩论的萧子律,正是当年从树上掉下来的那位三公子。多年来,也是没少对她实施打击报复。否则连在佛祖面前都敢诓人的长生,怎会一遇着他就唯恐避之不及?
“屈大夫的瑰丽奇伟、磅礴酣畅、缱绻炽情,岂是整天埋头经史典籍的寻常人等能理解的,情绪到位了一激动写两笔错字怎么了?”长生一脸“你不懂就别瞎嘟囔”的表情道。
“郡主明知有恙,还拿个赝品奉若珍宝的博大胸襟,寻常人等也着实不及。”萧子律边说边自愧不如地点头。
长生胡乱指了一片竹简瞎说道:“这里边有句‘悲莫悲兮与君知,乐莫乐兮君腿瘸’写得多有道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不服气。旁边的萧槿看得直着急,忙咳嗽两声,打岔道:“三哥,我找你来是想问,十五快到了,你能不能帮忙绘制花灯?我自己画不好,街上卖的又太烂俗。”
“当然可以,荣幸之至。”萧子律颔首,换了副表情,道,“小事而已。妹子的托付,兄长定然办妥。”说这番话的时候,无论是耐心的语气,还是亲切的神情、低沉磁性的嗓音,以及温润平和的态度,都与面对长生时大相径庭。
长生对于他这炉火纯青的变脸技术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对你而言当然是小事,对我们这些不擅丹青的,可不是?”
长生做人还是比较实在的,只好回答:“是。”
萧槿要的就是这句,眼眸一亮,又对萧子律提议道:“既是举手之劳,要不三哥帮长生也画一个吧。”
“那就不必了吧!”二人异口同声作答,然后又互相瞟了一眼,对这种默契表示不爽。
有萧子律在,话不投机,长生准备打道回府。她将竹简装好后,向萧槿辞行,并拒绝了关于萧槿让她留下吃晚饭的提议。
临行前,萧子律还不忘再叮嘱她两句,回去再找人好好鉴别一下是真是假,别把赝品收藏了,让人笑话。
“真是多谢提醒,萧三郎吃饭也千万小心,别噎着。”长生没好气道。
见她浅浅咬了丹唇,微微蹙起秀眉,玲珑小巧的鼻翼一抖一抖,明显是生气了,萧子律心情大好,顺口又透露给她一个消息:“快回去吧,府上今日会有贵客来,定做了不少好吃的,吃完又要胖三斤。”
贵客?好像没有听说过。大年初一的,谁会来串门?长生不太相信,只当他诓自己。
待到长生走后,萧槿想了想,不太放心地问萧子律:“那份《少司命真是赝品吗?”
“怎么可能?”萧子律宠溺地拍拍她的头,笑道,“那可是我送给父亲的。刚才不过是为了试试她的斤两罢了。”
萧槿:“……”
回到家中的长生果然发现有客在,两位客人还都是她的熟人——被贬为庶民流放在外的前皇后和前太子殿下。
她揉了好几次眼睛,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人。废后张氏比分别的时候消瘦了许多,不知是不是旅途奔波劳累的缘故,面容憔悴,仿佛老了十岁。废太子刘义符看上去精神倒是还好,只是一双如水清眸不似从前那般熠熠生辉,眼底泛起了几根浑浊的血丝。二人的衣着都很简朴,一看就知道日子不太好过。
见她回来,先是刘义符友好地打了招呼,而后张氏也仔细将她打量一番,感慨道:“长生都长成……咳……大姑娘了。”张氏说话时一激动,剧烈地咳了起来,那阵势,仿佛不把心肝肺咳出来不罢休。
刘义符忙帮她拍背顺气。众婢女上茶的上茶、递手帕的递手帕,好不忙碌。
长生从没想过还能有再见的一天,更没想到再见是这般光景,眼眶微微有些泛红。
老爹长沙王对她解释了一番二人到府上来做客的原因。原来自从离开建康,张氏就一直病重,寻常的郎中束手无策,刘义符写了好几封信向建康求助。说到底毕竟是自己的妻子,当初也只是无辜遭受牵连,皇帝顾念旧情,于心不忍,觉着现如今过了两年,国舅一案的风头也应该过去了,便允了母子二人回京求医。但是不得公开露面,只能借住在长沙王府上。
长生见张氏还在咳,咳得马上就要散架了,着实吓人,不免心生唏嘘。吃完晚饭后又同刘义符聊了一会儿天,打听了他这两年在外的风风雨雨后,更为同情。再想想坊间纷纷传言,太子之所以倒这种八辈子大霉,都是与她亲近的结果,不由得叹了口气,绞着袖口道:“他们都说怪我,我原是不信的,但是……”时至今日,她自己都觉得有点怀疑人生。
刘义符却笑容淡然,反过来宽慰她:“傻丫头,舅舅自己蔑视王法,又不是你怂恿劝说,怎么能怪罪到你的头上?要怪只能怪我没能及时看出端倪,及时制止。”
廊下还散落着些许未化的积雪,昏黄的灯光和着银雪反射的月华照在他脸上,柔和润朗,温情脉脉。长生恍惚间觉着,岁月蹉跎,尘世苦难,仿佛并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他依然是自己熟悉的那个才学过人、品行出众、足以表率群伦的皇家太子。只是下一瞬,在他眼底残忍盘桓的血丝还在赤裸裸地提醒她,今日已非往昔。
长生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对他道:“义符哥哥连日赶路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息,我就不打扰了。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聊。”想想又觉得这话不妥,补充了句:“不过伯母……令堂一定很快就会好起来,我外公可是堪比华佗再世的神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