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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冬至, 天黑得越来越快,下午日头一晃便飞速窜进暮色里。

约好五点半庄在来学校接云嘉。

高层建筑还有日光余存时,庄在处理完手头工作,花一分钟时间整理好桌面?, 拎起外套离开办公室。

刚出门就碰见从法务部拿着文件过来的石骏, 庄在接过?笔, 边签字边问:“东西买好了没有?”

石骏顿了一下,想起庄在今天早上交代的事,他今天中午去办妥了, 点头回答:“买好了, 您要的食材都放在冰箱了。”接过?签好的文件,石骏又?有些好奇,以关心的口吻侧面?打听?,“您怎么还?要自己买菜啊?这种事不是家政阿姨全包的吗?”

庄在现在用的家政是陈文青给他找的, 自年后他搬进新居, 每周上门打扫两次,阿姨也会?做饭, 但庄在用不上,只要求对方尽量在他外出时过?来打扫,以至于至今庄在都没有跟这位阿姨打过?照面?。

他觉得这样很好。

住所?属于私人领域, 他并不喜欢和陌生人共处一室的感觉。

甚至于乔迁快一年了, 正经?的暖房趴也没有办过?。

但今天云嘉要来家里, 他却是很高兴的, 这份高兴, 让庄在面?对越熟越八卦的助理, 都仍有和颜悦色:“少管我的事。合同都过?完了,文博馆那笔资金为什么还?没批下来?去催了没有?”

“催了。”说到?工作, 石骏的八卦面?貌瞬间转变成满脸愁容,声音也低下来,“常董那边压着?,催了两次那边都说尽快,孙总那边也打电话来问我们是不是出了什么情况。”

“孙总那边我会?去解释。”庄在看?了一眼腕间的表,确定时间不会?晚。

此时电梯也到?了。

下行时间里,他给云嘉发去消息,准备待会?儿开车时跟傅雪容打电话沟通现在的情况,不想,人在公司大厅,与带着?一班人马的常董迎面?碰见。

常国?栋方脸宽额,大腹便便,人群之中极具辨识度。

庄在扫见,看?这班师回朝的架势,心下了然?,应该是馥兹开年的第一个大项目谈妥了,云众的老合作方,常国?栋居董事位多年,谈成这种案子,本该云淡风轻,但今年他先是逼走上一任总经?理,如今庄在又?在他手里被卡死脖子,自然?有些神挡杀神的气势磅礴流露。

老江湖做事不留话柄,别说他不给年轻人机会?,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便让这火烧到?这位既无背景又?无靠山的小新官不能?掌控的程度,最?后庄在不得不低头,自认不足,客客气气请他出面?,如此谈妥的项目,也自然?是风光上添风光。

他对庄在还?是有两分欣赏的,识时务,对年轻人来说是好事。

上一个不识时务的,已?经?走了。

常国?栋笑容和煦,数步外便喊了一声“庄总”,留住庄在的步子,而他身后一行人,倒没有一个跟庄在打招呼,个个西装笔挺,似有功之臣。

常国?栋年逾五十,笑起来眼角褶子都浸透世故:“庄总这么行色匆匆是要去哪儿?”

“约了孙总谈事。”

庄在动?作幅度明显地抬腕,谈话时看?表是很浅显的社交暗示——没时间多聊。

但对方熟视无睹,反而故作唏嘘:“呦,那事现在有点头疼,不好处理吧?这碰上年关底下,章程就多了起来,也是没办法的事。”

庄在知道这是推诿扯皮的话。

“小傅总备婚事忙,如今孙总只能?亲力亲为,文博馆这个项目一直没办法顺利推进,是我的责任,之后还?要请常董多指点,不吝赐教才好,不然?辜负了云总的爱重,我之后都不好意思回清港汇报。”

常国?栋自然?也能?听?出这番不显山不露水的话里颇含深意,放低自己,抬举他人,末了搬出云松霖,点到?为止地提醒他也别太?过?分。

“庄总过?谦了,我哪有什么能?指点你的,庄总心思剔透,又?——”说着?话,常国?栋将庄在上下打量一番,只觉新异。

浅蓝的衬衫不是什么标新立异的衣着?,论惹眼,还?不如他身后那位将西装穿出花蝴蝶效果的特助,但庄在身上好像从来没出现过?这样柔和的浅色。

庄在面?相有冷感,黑灰衣装似与生俱来的铠甲,陡然?穿这样的浅色,即使初见时,常国?栋就以庄在长相出挑同助理嘲笑过?这位小将像个绣花枕头,但此刻仍被一股出尘感击中。

打量够了,常国?栋眼角笑纹加深,说道:“庄总实在是出类拔萃啊,怪不得惹得孙小姐如此倾心,话又?说回来,你这康庄大道不是早就明了,何必委屈自己挤着?难过?的独木桥呢?论指教,你未来的岳父肯定比我更愿意倾囊相授啊?你说是不是?”

话落,常国?栋身后的几位下属就窃窃生笑,都听?出来这是说庄在更适合吃软饭的言外之意。

“常董不愧是常董。”庄在面?露淡笑,不疾不徐地恭维,“高瞻远瞩,您走过?的路,确认行之有效,竟也毫不藏私,拿出指点晚辈,实在是受益匪浅。”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已?经?换过?两任太?太?的常国?栋已?经?忘了,在没成为常董之前,他是也靠着?岳父家才有的发家机会?。

庄在此时一提,他立刻收拢笑意,变了脸色。

而庄在抽出一丝淡笑:“我还?有事,就不陪常董多聊了,改日再问您请教。”

如此一耽误,出门又?遇堵车,到?达隆艺南校门时,晚了半个小时。

本想着?错开下课的时间,见面?方便,没想到?一路赶来,还?是遇见了学生晚上外出觅食的高峰。

天气冷,连城管都不常往这边跑,夜市生意红火,校门口间隔很远的路灯一盏盏亮起,光亮浮于夜空,将校门口点缀得亮如白昼的是两排小摊。

找空位停了车,庄在一走近,便闻到?冰冷空气里混进各种的热食香气,五花八门,热气腾腾,在灯下变作一种有形的烟火气。

庄在正要给云嘉打电话,就在一个串灯闪亮的小花车前看?见了她的身影。

只见她一手各拿一束花,扭头跟身边高大的男人说话,男人稍作比较,选了她左手边的洋桔梗。

男人的右臂被另一个穿毛领棉服的女生挽住,女生举着?自己手里的花,瘪着?嘴问他:“所?以你不喜欢百合?”

“喜欢。那个是替云老师的男朋友选的。”

“你怎么知道云老师男朋友喜欢白色洋桔梗?”

“我不知道啊,你之前送过?我,说这个花语是是永恒不变的爱,我感觉挺好的。”

女生拖长音,有点害羞地“哦”了一声,又?问:“你见过?云老师的男朋友吗?”

“没有见过?。”

宋执礼话音刚落。

云嘉扭过?头,手里捧花,声音有些意外流露的雀跃:“他来了。”

等庄在走近,云嘉给他们介绍。

“宋老师和他女朋友。”

“我男朋友,庄在。”

庄在想起来了,庄蔓提过?这位宋老师,他印象还?很深,庄蔓说这位宋老师,年轻,好看?,和云嘉关系不错。

此刻一看?,好像都对得上。

怎么庄蔓当时偏偏没告诉他,宋老师有女朋友这么重要的事?

两人客气地握了一下手,互道你好。

章簌则只跟庄在挥了挥手,甜甜笑着?说:“云老师给你挑了花。”

云嘉告诉他,是学生创业,十九块一束,她跟宋执礼刚好遇见,就支持一下。

接过?云嘉递来的一束白色洋桔梗,庄在低头看?了一会?儿,重瓣的花,薄而脆弱,似羽毛,在冬夜更显娇嫩。

他品味足了第一次被云嘉送花的喜悦,面?上还?是淡色,朝那两个摆摊的学生说:“剩下的我都买了,天气这么冷,你们也可以早点回去。”

两个女生捂着?嘴,夸张地笑。

“云老师!你男朋友好好啊!”

“不仅英俊多金,还?这么善良!”

毕竟已?经?当了半年老师,在学生面?前听?到?这样的话,云嘉脸生红热,与庄在对上目光,后者对她解释:“支持你的学生创业。”

云嘉嘴角抿成一道浅浅上扬的弧,点点头说:“随你啊,反正是你付钱。”

剩下八束,学生帮忙分装在两个方形无盖的纸盒里,提绳很长,方便拿,两人与宋执礼和章簌告别,庄在提着?拎绳将两盒花塞进后备箱。

关上后备箱,发现云嘉并没有上车,而是捧着?那束洋桔梗,站在车门边看?着?自己,庄在走过?去,轻轻攥了一下她的手。

“这么冷?怎么不上车?我今天来迟了,你是不是等了很久?不是跟你说了在办公室等,我来了去接你吗?”

说话间,他拉开副驾驶的门,让云嘉坐进去。

车里气温高许多,连空气都不再生冷刺鼻,木质调的车载香氛被温度一烘,有种出乎意料的好闻。

庄在坐上驾驶座,没有第一时间系安全带发动?车子,而是握住云嘉寒冰似的两只手,捂在掌心里,以自己的体温快速搓热。

头顶昏黄的车内灯投下来,他微微低头,铺就的阴影将他的五官镀得深邃而温和,云嘉看?了一会?儿,轻声说:“没想到?今天外面?这么冷。”

实际上,她今天也穿少了,为了见男友脱下外套里头能?有一件好看?的裙子。

她是最?讨厌冬天的。

气温同臃肿要好,总要与美缠斗。

“你最?讨厌冬天,尤其是待在室外。”

渐渐升温的手指尖被攥着?,忽然?听?到?这一句话,云嘉感觉心脏也在他掌心收拢的动?作里,缩了一下。

她没说话。

庄在抬眼,对她笑了一下,春风一样,他说:“其实我想不到?你会?做现在的工作,但你做过?许多事,都不在我的意料之中,有时候我觉得我有点了解你,但有一些更深刻的时候,我觉得,你是不可被了解的,没有可以定义你的语言。”

“你现在也跟我想象中不一样。”

“你想象的我是什么样子?”

“刚刚的宋老师,你看?到?没有?”云嘉说,“我觉得,你如果当老师,差不多也是那样,可能?更冷淡一点,不是那么和蔼可亲,但很受学生尊敬喜爱,专业感很强,但没有什么太?大的追求,如果谈恋爱的话,会?对女朋友很好。”

听?完,庄在沉默了一会?儿。

在十五岁来隆川之前,为人师表,教书育人,在他心里也曾有相当崇高的形象,年纪小,也受有限的见识所?困,他对人生的可能?性?,缺少想象。

读初中时觉得当老师是不错的选择,受人尊重,踏实安稳。

但后来,人生突变。

像一棵被迫迁移的植物,为了能?在热带生存,他开始适应常年高温的雨林气候。

在云嘉面?前,他不喜欢也不适应谈及自己的过?去,他的青春寡淡到?,除她之外,再无任何旁证,沉默的时刻即是无声的独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