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谱子,池鱼凭着记忆拼凑了一晚上,躲在府外偷偷练了个通宵,此时弹来,已经算是熟练了,只是指法当真没有他那么快,所以在他手下清冷如高山上的雪的曲子,在她指间化作了春日的溪,顺着雪山,潺潺涓涓地流淌下来。
沈故渊淡淡地道:“药水里泡那么多天,猪都能泡成美人了,王爷的确过奖。”
《阳春雪!
脸上的笑一僵,池鱼嘴角抽了抽。大喜的日子,就不能让她得意一下了是不是?
然而,刚跨进门一步,院子里就响起了琴音。
几个长辈都失笑,带着这两人往内殿里走。
“那就饿着!”沈故渊白她一眼,扭头就想回屋。
池鱼左右看了看,好奇地问:“小侯爷没来吗?”
这么凶?池鱼缩了缩脖子,咽了口唾沫:“您弹的那首真的有点难,而且指法太快,徒儿不一定能学得完全一样。”
“知白一早就进宫了。”静亲王道:“但不知又走去了哪里。”
瞥她一眼,沈故渊道:“我可以先吃,但你,没学会昨晚的曲子,就别想吃饭了!”
哭笑不得,池鱼摇头,一定又是迷路了。完蛋,宫里这么大,可不比王府里好找。
“怕吵醒师父嘛。”池鱼嘿嘿笑了笑:“郝厨子准备了早膳,您要不要先吃?”
正想着呢,就听得一个奶里奶气的声音喊:“皇叔。”
桌上放着的古琴安安静静的,沈故渊想了想,昨晚好像没听见琴声,这丫头一定是找不到谱子,偷懒没练,于是脸色就阴沉起来:“你起来这么早,就干坐着?”
内殿里的人顿时都行起了礼,池鱼屈膝,眼角余光瞥着,就见幼帝虎头虎脑地从旁边跑出来,跑到沈故渊跟前,一把抱住了他的腿,仰头就朝他笑:“皇叔,你来啦?”
“师父!”池鱼眼睛亮亮地回头看他:“您醒啦?”
后头跟着的沈弃淮脸色不太好看,幼帝是他带着长大的,但不知为何,向来与他不算亲近。这沈故渊才回来多久?幼帝竟然就这般喜欢他。
有点疑惑,他起身更衣,打开门出去。
难不成,当真有血脉相亲一说?
一觉睡到天亮,沈故渊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软榻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好像没有人来睡过一般。
微微抿唇,沈弃淮闭眼掩去想法,沉声道:“陛下都来了,各位就先平身,各自忙各自的去,等会时辰到了,再来用宴。”
但,想想她这命数……沈故渊长叹一口气,真是冤孽啊!
“是。”众人都应下,沈故渊却没理他,低头摸了摸幼帝尚未变白的头发,微微一笑:“陛下今天高不高兴?”
这样的徒弟,收着不是给自个儿找气受的吗?
“高兴!”幼帝兴奋地道:“他们都说今年礼物特别特别多,堆了好大一座山呢!”
累了一天的沈故渊心情极差,他不知道怎么就必须得管宁池鱼,这丫头笨不说了,还没什么上进心,脑子又简单,想报仇就只想一刀捅死人家,一点追求都没有!
“哦?”沈故渊很感兴趣地挑了挑眉。
这位大爷明显是耐心用尽了,池鱼摸摸鼻子上的灰,想了想,抱着琴就往外走。
幼帝见状,立马抓着他的袍子就往外拖:“走,朕带皇叔去看!”
“没有!”沈故渊道:“想学就自己写个谱子出来。”
“陛下。”沈弃淮抬脚就拦在了他前头:“您今日是主角,不可随意走动!”
池鱼自个儿爬起来,朝着他背影喊:“师父,有谱子吗?”
小嘴一扁,幼帝可怜兮兮地比划:“就带皇叔去看看,就在玉清殿旁边,也不行吗?”
曲终琴弦止,沈故渊起身就将池鱼掀翻在地,挥袖便往主屋走。
沈故渊轻笑:“王爷管陛下倒是管得挺上心。”
沈故渊已经不指望这个笨徒弟能有什么本事了,弹完睡觉,他才不管她呢!
沈弃淮抿唇:“为人臣子,自然当劝谏君主,不行错事。”
话落音,手下动作飞快,一曲难度极高的《阳春雪倾泻而出。池鱼慌忙凝神,看着他琴上翻飞的手指,眼珠子跟着动。
“陛下童心未泯,带本王去看看贺礼,也是错事?”沈故渊挑眉。
冷哼一声,沈故渊道:“我就只弹这一遍。”
“这自然不是。”孝亲王站出来笑了笑:“今日既然是陛下生辰,那就由着陛下做主,弃淮若是担心,就多让些人陪着便是。”
睁开一只眼瞅了瞅,见戒尺已经在地上躺着了,池鱼才松了口气,讨好地捶了捶他胸口:“师父别生气啊,这回徒儿一定好好看。”
沈弃淮看他一眼,又看看那满脸执拗的幼帝,想了想,还是顺着台阶下了:“那就去吧。”
沈故渊颇为烦躁地扔了戒尺,低喝一声:“睁开眼!”
幼帝笑了,感觉自家皇叔真是很厉害,以前从没人能说得过弃淮皇兄的,他竟然可以!
女子吗?郑嬷嬷微笑,侧头继续看向那边。
手忍不住就抱得更紧了些。
“这就是您不懂了。”苏铭笑眯眯地道:“对女子,哪里能像对咱们一样。”
感受到腿上沉甸甸的团子,沈故渊叹了口气,伸手把他抱起来就往外走。
不情不愿地拿了银子放在她手里,郝厨子纳闷地道:“以前主子的脾气没这么好啊,该打一顿才是。”
“王爷!”沈弃淮吓了一跳,幼帝就算是个孩子,那也是皇帝啊,哪能这样抱在怀里走的?
院子里的人都躲在暗处看热闹,瞧见那戒尺没落下去,郑嬷嬷轻笑,朝郝厨子伸出了手:“愿赌服输。”
然而,其余的人都不是很意外,幼帝也没觉得不妥,被抱着,还咯咯直笑。
戒尺又扬了起来,池鱼连忙闭眼,脸都皱成了一团。
沈弃淮的脸色瞬间沉如黑夜。
“别啊师父!”池鱼瞪眼:“我觉得自个儿还是可以雕雕看的,您再试试啊!”
池鱼跟在沈故渊背后走,低声道:“这是他的痛脚。”
没好气地白她一眼,沈故渊摇头:“朽木不可雕!”
“嗯?”沈故渊头也没回。
被吼得双手抱头,池鱼连忙求饶:“我错了师父!下回一定好好看!”
池鱼轻笑:“沈弃淮最在意的事情,就是自己并非皇室血脉,名不正,言不顺。”
“你该看的难道不是指法?”沈故渊眯眼:“看我这张脸就能学会还是怎么的?”
皇室血脉一向凋零,四大亲王之中,只有孝亲王是太皇帝亲生,其余的都是旁系血脉,可孝亲王偏生无子。先皇在世之时也无子嗣,驾崩之后倒是留下贵妃腹中胎儿,幸好是个儿子,不然都皇位无人能继承。
一个激灵回过神,池鱼呐呐地道:“我……我在看啊!”
在这样的背景下,沈弃淮一个外人上位,倒也没什么压力,毕竟亲王年迈,皇帝年幼,他有能力掌管大局,那四大亲王只能认了。
然而,琴声终了,沈故渊略带怒意的声音砸了下来:“让你看好,你在干什么?”
但现在,沈故渊回来了,带着一头沈氏皇族嫡系专有的白发,很是轻易地就得到了所有人的信任。
有那么一瞬间,池鱼觉得自己是置身仙境的,耳边有清越之音,身侧是美色无边,若是能一直在这里,叫人短命十年都愿意啊。
沈弃淮能不慌吗?家中无主,管家倒也能当半个家主,可家中真正的主人回来了,那他早晚回到下人的位置上。
琴声悠扬,他的白发落了她一身,红色的袍子将她圈住,下颔几乎就要抵住她的头顶。风吹过来,旁边一树桂花晚开,香气迷人眼。
血脉,永远是沈弃淮最深的痛。
黄昏时分,天不知怎么就亮堂了些,池鱼睁大眼抬头看着身后这人。
沈故渊抬了抬嘴角,只吐了两个字:“可悲。”
双手抚上琴弦,沈故渊将她方才弹的调子重弹。
幼帝睁着一双眼,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坐着龙辇到了地方,就兴奋地拉着沈故渊往里走:“皇叔,你来看,好大一座山!”
“那就别废话!”伸手将她拎起来,沈故渊自己坐了下去,然后将人放在自己膝盖上,面无表情地道:“看好了。”
本以为小孩子的话都是夸张的,贺礼再多,也不可能堆成山啊。然而,当真看见那一堆东西的时候,沈故渊和宁池鱼都同时震了震。
眼睛一亮,池鱼连忙道:“这个还是想看的!”
好大的一座山!
冷笑一声,沈故渊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也不想看沈弃淮后悔莫及捶胸顿地的样子?”
包在盒子里和箱子里的贺礼,堆在玉清殿旁边的一大块空地上,足足有半个玉清殿那么高。四周守着的禁卫显然也是被吓着了的,个个紧绷着身子,生怕有贼人来抢。
有师父就够了!
池鱼目瞪口呆:“怎么会这么多?”
吓得缩了缩脖子,池鱼小声嘀咕:“其实我认真想了想,我也没必要一定得让人喜欢我啊。”
幼帝无辜地眨眨眼:“朕不知道呀。”
还狡辩?沈故渊眯眼。
旁边的大太监金目翘着兰花指笑道:“王爷有所不知,今年收成好,各地官员进献的寿礼自然也多。”
委屈地扁扁嘴,池鱼道:“我要是弹得惊天地泣鬼神,那您不是就不用教我了嘛?”
“往年有这么多吗?”沈故渊问。
手执戒尺,沈故渊看起来真的很像个严厉的师父,下颔紧绷,目露不悦:“弹成这个鬼样子,你还想我不打你?”
金公公笑了笑:“那自然是没有的,要不怎么说王爷您是福星呢?您一回来,咱们这儿就有福气了。”
池鱼回神,缩回手痛呼一声,莫名其妙地瞪他一眼:“您打我干什么!”
话说得漂亮,实则跟他怕是没什么关系。沈故渊随手拿起个红木盒子打开看了看。
“啪!”手背上一声脆响。
价值连城的玉观音,应该是从京城富商那儿买来的,订单他见过。
那他是从何得知的?
嗤笑一声,沈故渊合了盖子,转头蹲下来看着幼帝问:“陛下往年都怎么处置这些贺礼?”
自家师父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并且很多是他不应该知道的,也太古怪了。不说别的,她会弹琴这件事,他就不应该知道,毕竟沈弃淮都半点不察。
“朕自己用。”幼帝信誓旦旦地道:“每年的贺礼,都被朕自己用了。”
“哦……”池鱼应了,心绪复杂地抚上琴弦,弹了几个调子。
这么小的娃娃,能用什么东西?沈故渊眼波微转,拉了他的小手道:“分给皇叔一点用,可好?”
“还发什么呆?”沈弃淮伸手就把她按在了琴台后的凳子上,没好气地道:“先弹一曲听听。”
“好!”想也不想就点头,幼帝奶声奶气地道:“朕立马让金公公去写圣旨,赐一半给皇叔!”
不对啊,池鱼歪了歪脑袋,她唯一一次在人前弹琴,就是上回为了伪装,给沈弃淮弹了《百花杀,那时候师父不在啊。
“陛下!”金公公冷汗都吓出来了:“使不得啊!”
“你当我是聋的?”沈故渊嗤笑:“听见过自然就知道。”
这么多东西,哪能直接给一半的?小孩子想得单纯,这笔银子可太惊人了。
池鱼挑眉,看了看那古琴:“师父怎么知道我会弹琴?”
幼帝脸一皱,扭头看他:“不可以吗?”
“玉不琢不成器。”沈故渊道:“你认我为师父,还没教过你什么,今日就先教些你会的东西。”
沈故渊摸了摸他的脑袋:“陛下给得太多了,给一个就够了,皇叔就要这个玉观音。”
池鱼一脸茫然地被他拽到院子里,看着苏铭架好琴,扭头看向旁边的人:“师父,做什么?”
“好!”幼帝高兴地点头。
“苏铭,找副古琴来。”
金公公擦了擦冷汗,想着一个东西还说得过去,不写圣旨都没关系。
若有所思地点头,沈故渊道:“那你就穿着吧,跟我来。”
陛下是当真很喜欢这个皇叔啊,一路抱着不撒手,寿宴开始了,都非拉着他坐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说话。
以前的侍卫装遭人嫌弃,后头的大家闺秀装她自己觉得不自在。倒是这一身干净利落又不失秀气的裙子,让她喜欢得紧。
池鱼站在沈故渊身后,同他一起遭受了四面八方目光的洗礼。
“郑嬷嬷啊。”池鱼眨眨眼:“她说我穿得太端庄了,瞧着少了灵性。”
“这就是那位三王爷啊,好生俊美!”
白她一眼,沈故渊下了软榻,一边整理衣袍一边问:“这裙子谁给你的?”
“可不是么?瞧瞧陛下多喜欢他,悲悯王今年都没能坐在龙椅左手边。”
池鱼头顶又冒出了问号,诱人不是这个诱人吗?那还能怎么诱人?
“他身后那个姑娘是谁啊?穿得也不像宫女。”
“跟诱人扯不上半文钱的关系。”沈故渊冷笑:“为师说的诱人,看来你了解得还不够清楚。”
“听闻是三王爷的徒弟。”
方才还潋滟无比的脸,被他这一拎就垮了下来,池鱼泄气地道:“这样还不够诱人?”
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沈故渊和池鱼什么都没做,无疑就成了这场寿宴上最为打眼的人。
然而……撇撇嘴,沈故渊没好气地坐起身,拎着她道:“毛都没长齐的丫头,还想学人家色诱?”
余幼微在下头,很是按捺不住,侧头就跟青兰吩咐:“去让他们准备。”
先前只不过提点她两句,这丫头反应竟然这么快,一双眼瞬间有了东西,光芒流转,摄人心魄。
“是。”青兰应了,躬身退了出去。
软软的身子压着他,像极了一只猫,可这的神色,分明是要蛊惑人心的妖,秋波涟漪过处情意绵绵,朱唇半咬,欲语还休。
看宁池鱼一眼,余幼微冷笑,这什么本事都没有的女人,以为靠着男人就能一步登天?笑话,男人是这个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这个事实她可能还没体会够,那她不介意再让她体会一次!
“什么做什么?”娇嗔一声,池鱼爬上了他的身子,眨巴着眼凑近他的脸:“就想来问问师父,徒儿这样好不好看?”
“池鱼姑娘。”有小太监跑过来,低声道:“知白侯爷请您出去一趟。”
瞳孔微缩,沈故渊皱眉:“你做什么?”
沈知白?池鱼挑眉,心里正疑惑呢,就听见沈故渊道:“去吧。”
“师父……”见他睁眼,池鱼贝齿咬唇,含羞带怯地一笑,伸手轻抚上他的胸口。
这人后脑勺都长着耳朵的?池鱼咋舌,屈膝应了,然后就跟着那太监往外走。
没戴他给的华贵首饰,也没穿他选的锦绣裙子,宁池鱼一身裹胸束腰苏绣白裙,秀发半绾,眼波潋滟。那裙子上头绣的是青红色的鲤鱼,尾甩出水,水波潋滟,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