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城没有冬天,更不会下雪。雪好像都落在这间工作室。
夏归楚躺在地板上,望着一张张薄薄的照片雪花般从天而降,冰凉地陈尸在肌肤上。
“夏老师,”二楼传来女人犹疑的声音,“这样真能选出照片来吗?”那是他负责人工降“雪”的助理,朱臻。
“你傻啊,怎么可能?”夏归楚拈下一张粘在眼皮上的照片,上面是货真价实的雪景,不用望梅止渴地造雪。
他薄唇一勾,坏水滋滋往外冒:“但这样很好玩啊。”
世上没有两片完全一样的雪花,也没有完全一致的照片,光影微妙的变化,人像表情细微的差别,构图往这边斜,往那边歪,顷刻氛围便不同。
那么多照片,任谁都犯选择困难症,他夏归楚也不是神仙,迟迟选不出首场个展的作品,很正常吧?
耳听噔噔一阵脚步声旋转下楼,朱臻气咻咻地跑到夏归楚跟前,汗水打湿了她的寸头,和后颈的抑制贴:“夏老师,夏老板,夏祖宗!咱们认真点好吗?”
眼看首展在即,她家夏老师却陷入瓶颈期,正经活没干几件,倒是特别爱折腾她。
一会儿让她把选片贴满墙,他拿支红色马克笔不停打叉,弄得跟什么凶杀现场似的;一会儿叫她拉几根线,把照片挂满天花板,黑压压地压在头顶晃,看着也不太吉利。
今天呢,直接关门歇业,让朱臻天女散花,美其名曰,混乱是灵感之母。
此刻始作俑者还笑嘻嘻的,挑起一边眉毛似乎想说什么,忽然间那笑变淡了,夏归楚鼻尖微皱,有些突兀地起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伸懒腰:“闷死了,我出去透透气。”
朱臻一时没反应过来,见他脸色不太对,才啊了一声,闻到了自己身上的信息素。她尴尬地盖住自己自己汗湿后失效的抑制贴,另一只手从工装裤的裤兜里翻出新的贴上。
差点忘了,这位祖宗讨厌alpha的信息素。
朱臻也是alpha,理解alpha大都不喜欢同类的信息素,这年头也没哪个a会故意在公共场合释放自己的信息素,那太低级了。
但夏归楚的讨厌和同性相斥不是一回事。
人人都知,当年夏归楚和暮云集团的公子曹南宗,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两个人同为alpha,情浓时烈火烹油,情淡时惨淡收场,旁人不知内情,只道是aa恋果然不长久。
aa恋长不长久朱臻不予置评,毕竟贴身助理这份工作想做长久,一张牢靠的嘴少不了。何况她也没见过老板那位前夫,别人想套话也套不着。
只是自打夏归楚离婚后,工作室制度多了一条新提醒:
“alpha易感期建议请假休息,如必须工作,也请做好措施,贴好抑制贴,以防信息素泄露,不雅。”
细品起来,似乎有一丝被前夫伤透心后,迁怒其他alpha的味道,大家看夏归楚的眼光也不由得多了点同情。
虽然这个猜测前不久被夏归楚本人否认了,当时他正搂着最近蹿红的omega模特,凌厉回勾的眼角轻微一缩,旋即笑得乐不可支:“哈?我说你们怎么老偷看我,还以为暗恋我呢,原来是这么想我啊。拜托,我早就‘改邪归正’了,什么aa恋,傻子才搞。”
或许是他们这些外人多余担心吧,朱臻拍了拍抑制贴,确保没有一丝信息素泄露,眼前夏归楚的背影既潇洒又招人恨,可看不出什么为情所困的颓丧。
夏归楚刚拉开工作室的门,就被正要进门的丁洵和外面的热风堵个正着,都11月了,曼城的风还是毫无凉意。
“又想溜?”丁洵是夏归楚大学同系的师兄,也是这间工作室的合伙人,手握情分和股份,是少数几个能管住夏归楚的。
他不由分说按住夏归楚的肩膀,不顾alpha的抗议,用蛮力把人推回室内。
朱臻见丁洵来了像见了救星,忙拉过他把这几天的苦水一股脑倒出来,反复强调首展时间迫在眉睫,策展人老张刚刚还来催过,天可怜见,老张不仅人瘦了一圈,发顶还长出了焦虑的斑秃。
丁洵点头说知道了,朱臻仍嫌不够,小声补充道:“丁老师,我是真不懂,夏老师拍那么好还挑什么啊,随便哪张都让别人眼红,这需要什么灵感?”
这位老板难伺候归难伺候,但天才嘛,少不了有些怪癖,任性也有资格。
16岁的夏归楚便因一张老家戈兰古城的照片横空出世,引起摄影大师何律同的注意,随即成为她的关门弟子。如今26岁的夏归楚已是最炙手可热的青年摄影师,没有之一。
和深居简出、淡泊名利的老师不同,夏归楚热衷混迹于名利场,这几年做空中飞人,频繁穿梭全球各地,和不同的合作方打交道,声名远播,积攒下来的作品早够开一次个展。
可夏归楚总推辞说时机不到,这回海外工作告一段落,无脚鸟落回曼城这座永夏城,他才起心动念,打算开一场个展,梳理自己出道以来的作品。
夏归楚别的没听清,朱臻让他随便挑的话反而听得真真的,几乎立刻嚷道:“挑不了,这些照片都不行。”
到底哪里不行,他自知无法对旁人解释。搞艺术就是这样,别人夸出花来也用处不大,不对就是不对,无法欺骗自己。
从前呕心沥血的作品,回头再看,处处都不满意,甚至面目可憎。卡在瓶颈期上够不着天,下踩不到地的痛苦,也只有他自己知晓,外人只会说他和从前一样难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