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破了这个案子,才能找到宝珠真正的所在。
韦训将陌生女尸放回棺木,解开她的衣衫,从头到脚检查她生前所受伤害。致命伤只有一处,就是脖颈的扼痕。他在幻境中以自伤换取松手,并未造成严重损伤,这痕迹瘀黑凹陷,没有弹性,已经是十多天前形成的了。
凶手使出巨大的力气,不仅掐断了她的脖子,还在她肌肤上留有指甲新月形的伤痕。甲痕内,则残留着些微鲜艳的颜料。
重新帮女尸穿好衣衫,略微拢了拢她的发髻,为了慎重,韦训又轻轻掰开她的下颌,看过口腔内部。
飞奔在棺木停灵的禅堂、浮屠之间,放置灵柩的地方,必有香炉和长明灯。这都是供奉亡者的礼仪,不会让人有丝毫怀疑。
韦训施展闭气,将目所能及的香炉全部打翻。不出所料,香炉内藏有孔雀胆、砷铜青、水银、朱砂、铅白等种种剧毒之物,这些东西既是炼丹材料,也是制作绘画颜料的原料。
这些东西与压制尸臭的浓郁香料一起焚烧,令他嗅觉错乱,没能提前发现陷阱。不断呼吸毒气,就是他无意中陷入幻觉的直接原因。如果像以前盗墓那样屏息作业,大约不会中毒那么深,但这一夜他和宝珠在一起,为避免她害怕,一直不停跟她说话,谁想直接从清醒状态进入了谵妄。
究竟从哪一个时刻起,“宝珠”就不是真正的宝珠了?韦训甩了甩头,尽量不去思考这个问题。他将停灵的棺木一一打开,举着油灯,仔细检查每一具尸体口腔。
还记得曾经跟宝珠开过一个玩笑:“想知道人是什么出身,看看牙口就知道了。”
这是在残阳院常年接触尸体无意中取得的邪道经验,有足够资财布施大笔功德钱,停灵于蟾光寺的信众,必定出身富贵,无论性别年龄,从小食用柔软细粮,牙齿磨损程度很低。
众尸之中,唯有那具含着桂花糖霜入殓的年轻女尸与众不同,她是吃脱粟饭之类粗粮长大的平民,牙齿磨损很严重。
吴桂儿,这个失踪了半个月的年轻女子,如她亲人所猜测,确实被藏在蟾光寺中。暴力扼杀她的凶手,就是她的丈夫,还俗僧人吴观澄。扼杀时极为用力,导致她死后脖颈上还残留着画师指甲内的颜料。
那么又是谁杀死了观澄?
强迫众尸“张口说话”之后,也该去问问第一具出现在盂兰盆夜的尸体,让它吐露“肺腑之言”了。无声无息潜入归无常殿后面的罩房,韦训熄灭香炉,点燃了油灯。
观澄膨胀变形的巨大尸体依然躺在石灰坑内,散发出阵阵腐烂恶臭。韦训静静地注视了片刻,卷起袖子,道一声“叨扰了”,弯下腰,使残灯手把尸体开膛剖腹,将内脏一件一件取出来查验。
倘若当时第一次见这尸体就动手,当场破解迷案,也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了。但他不想在宝珠面前暴露本性染上一身尸臭,惹她反感厌恶,故意逃避验尸,终于导致现在的困境,可谓自作自受。
观澄的肺脏肿大,充满胸腔,内里全是泡沫,确实是溺死无疑。与其他溺尸不同的是,他的口腔内部到咽喉五颜六色,有许多毒质腐蚀产生的溃疡。这画师死前的种种疯魔表现,不过是他经年累月被颜料毒害产生的精神反应。
韦训回忆那个漫长扭曲的噩梦,回忆自己在幻觉中掐在“宝珠”脖子上的双手,感同身受,彻底理解了观澄的死因。
他在幻觉中看到了浮屠顶端,六臂天魔,禁军送葬和陵寝地宫,情形虽然诡异,其实都是往日见过的景象。画师观澄所见幻觉应该与他不同,可能更加光怪陆离,但同样扭曲骇人。
可惜的是,他克制杀意放手了,而观澄在中毒后的恐怖幻觉之中,亲手扼死了吴桂儿。等到理智略微恢复,看见爱妻惨死在自己手上,观澄无法接受,彻底发疯,由此坠入魔障。
但那疯魔是有迹可循的。
世人崇尚厚葬,为此耗费巨资。观澄身为学徒囊中羞涩,无力为妻子准备优良的寿材和陪葬品,干脆鸠占鹊巢,将她收殓进豪门停灵在蟾光寺内的灵柩内。
买不起贵重的香料和珠玉饭含,便在棺中撒了许多干桂花,又在她口中放入平日吃不上的珍贵糖霜。种种细节,展示出来的是愧疚和爱意,而非仇恨。
其后,观澄疯狂在寺庙内各处绘制《九相图》,这是一个疯子在绝望中的自救行动。
他相信师父昙林所说,九相观修行具备“驱心魔、破迷障、疗惊怖”的作用,令人破除皮相执着,不再沉溺于外貌的迷惑。绘制想象中桂儿逐渐腐烂的图像,是想借此驱逐心魔,可是绘画能去除人对皮相的执着,却不能斩断他对世间唯一至亲的爱意。
最终,九相观没能拯救他绝望的内心,观澄无法忍受亲手杀害桂儿的罪孽感,自溺于放生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