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
沛国谯县林郊。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白云万里,碧空如洗。骏马骋辔,草长莺飞。原野上不再有无情呼啸的寒风,不再有漫天凄凉的飞雪,取而代之的,是芬芳迷人的花香,是莺雀婉转的歌声,是清脆悦耳的风铃声,是那对人儿纵马腾跃、奔放自由的欢笑声。
我叫崔缨,字子嘤。
我有着人的体温和心跳,我知道天空有着蔚蓝的颜色,和大海一样广袤深邃,我知道这世上有爱我和我爱的人活着。翩翩者鵻,我是飞向天穹的林间鸟儿。我和我的心上人并肩驱驰在草原,我们共同进步相互扶持,我们有着共同的理想和目标。
“驾——”
“驾驾——”
“阿缨,在荆州时,你究竟跟父亲说了什么啊,让他如此重视你?”
“哈哈哈,就不告诉你——”
“阿缨,自赤壁归来后,你真的变啦——”
“人都是在变化着的,你倒说说看,我哪儿变了?”
“变得更像你自己了!以前我认识的那个崔缨,总是心事重重,像石像,像木偶人,现在会高兴,还会怕羞,再没有顾忌!”
“哈哈哈,子建,你也是呀——”
隰草滋荣,风和气清,谯县三月郊原的野花儿,开得真的很美。春风里夹携着青草的清香和新鲜泥土的气息,我的心不再永坠冰川,我眷恋春日阳光洒在脸上时,那种暖和又痒痒的感觉——这个世界有很多值得期待的人和事,我多么感谢,上天再次给予我热情拥抱生命的机会。
这一次,我将策马奔腾,我将活得潇潇洒洒,我将活得轰轰烈烈。
等骑累了,我和曹植勒马停下,就背对背坐在草地上。短暂斗草嬉戏后,我跪坐在曹植身后给他编小辫子,他则盘腿坐着教我编织起了丝绳。
“这叫做“长命缕”,又名“五色丝”,五月初五系长命缕可辟邪消灾,可祈得长命百岁。汉继楚俗,这些都是屈子那时流传下来的。”
“嘻嘻,子建,你有‘长命缕’,我亦有‘结草衔环’!”
“魏颗救父妾,杨宝救黄雀,讲的皆是救命报恩之事,又有什么稀罕呢?”
“诶,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笑眯眯地靠近曹植身侧,将手心藏着的两枚草环摊开给他看,“我这‘结草衔环’,是两个物什,可不是历史故事哦。”
曹植抿嘴微笑,擅自将其中一枚大草环戴上自己右手大拇指,而将剩下一只小草环戴进了我的右手食指,平静地说:“现在他们是历史故事了。”
秦汉时青年男女间早流行佩戴戒指以表爱慕,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可当时无意的佩戴位置以及曹植有心的话,让我心头小鹿乱碰,即刻脸色绯红,羞涩地从他手中抽回了手指。
“那个……你的辫子编好了,短的垂在鬓边,长的就披在肩后,很好看的……”
我背对着曹植,低着头怯怯地说道。
曹植哈哈作笑:“好好,既收了妹妹‘结草衔环’之礼,我自当还送一礼,望崔姑娘笑纳。”
只见曹植从袖口取出一物,我捧持过后,心跳加速异常——那是一只雕饰着朱紫凤鸟和祥云纹的精美收容漆匣,翻开盖子,卷好的半旧竹简正盛放其间。
“这是?”
“打开看看。”
“……”
那旧简不是别人的东西,正是我当年信手写有一句“沅有芷兮澧有兰”的简牍,而且明显有被重新勾勒过墨迹。于是翻开第一块竹片时,我便羞得直想在草坪找个地缝钻进去。曹植脸色亦泛红,好奇心驱使下,我鼓起勇气翻开剩余的简牍,却见原本空白的地方,满满写上了曹植的辞赋:
凉风肃兮白露滋,木感气兮条叶辞。日匿景兮天微阴,经回路兮造北林。临渌水兮登重基,折秋华兮采灵芝,寻永归兮赠所思。感离隔兮会无期,伊郁悒兮情不怡。
“那天你托节儿送我的蕙兰,我夹在了书页里,后来纯儿将一切告诉我后,我这才发觉,那淡雅的兰香,经久不衰,已永远烙印在我的书卷里。”
曹植弯着眉眼,温和地将竹简上的文字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包括我写的那句。
“这赋是初春时写的,那时我以为你已经……所以,挺难过的,不知不觉就写成秋景……可明明是春天,许都的天气却很很凉,树叶落了一地,我独自一人,驾着车子,去了许都北林。许都北林的风景自是比不得邺城北林的,可我采到了野花和灵芝,那野花开得极好,最适合别在发髻上的,而那灵芝,是可以延年益寿的呀,兴许还能活人之命呢,于是我兴奋地将它们摘下,可荒野无人,我不知赠给谁……”
心知曹植是在向自己袒露朦胧的好感,我忽而不紧张了,回味着他悠然道来的话语,我躺在草地上忍俊不禁。最后笑得不好意思,只能用丝巾蒙住了脸。再后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情不自禁流下来了。
“可我并不如其他女子美丽。”
“在我心里,你很美。”
“那你‘心悦’我吗?”我红着脸问道。
曹植犹豫了,但只有片刻。
“我说不明白,我只是很怀念,说不清楚为什么,跟你在一起我真的很快乐,仿佛你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的人一样,你有太多不一样的东西是我所向往的。崔缨,我对你很好奇。”曹植说着,双手枕在脑后,躺在了我身侧。
惠风轻柔,绿影荡漾,一环环光圈将世界笼罩,在这片草海中共眠,享受着短暂的惬意无忧时光,我紧紧拽住曹植的小辫子不放,闭眼轻声道:“有子此言,足矣。”
“那阿缨你呢,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鼻尖忽而传来痒痒的触感,我不禁睁眼,却见曹植不知从何处拔来一根狗尾巴草,正隔着方巾与我戏耍,待我掀开薄纱欲兴师问罪时,他却像个没事人儿似的笑了,斜叼着草根,翘起腿兀自看向天空。
“我都看见了,子建。”我噗嗤笑着就要夺过曹植手中的“秘密武器”,却因他左右躲闪扑了个空,反在草地里打滚。
“嘿!你别跑啊,子建——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曹植回身站定,却很高傲地将手搭在耳畔,作聆听状:“风太大了,你大声点说。”
我边跑边笑,故将人声与风声混合:“我说——我们以后能不能是朋友关系——”
“什么?——”
“朋友!我的意思是,以后你就当我的男子朋友吧——”
“听着并不顺耳,那是什么称呼啊?”
“就是很要好的那种的那种朋友!‘男子朋友’不顺耳的话,不如把‘子’字去掉吧!”
“男朋友?”曹植木木地点了点头,“此称甚好!今后吾即汝之‘男朋友’。”
遥遥听见曹植上了当,我憋笑憋红了脸颊,赶忙疯笑着逃离。
“喂喂——等等,话还没说完呢,阿缨!你还没告诉我,作为你的‘男朋友’,需要做些什么呢?——你就只有这件事要告诉我吗?”
……
那天,我与曹植纵马驰骋林薮间,也在夕阳下饮马涡河畔。聊涡河民间神话,聊谯县本地传说,也收集河畔石卵打水漂,也溯河而上采摘香草野花,互相佩戴在鬓间簪前。
曹植眼尖,一瞧见芦苇边有簇簇盛开的水仙花,便撸起裤腿要涉水去折。待他笑盈盈双手捧持在我面前时,我拈着方巾替他揩去脸上泥污,故意开玩笑逗他说这是瓠花,还扭头佯装怒色。
“瓠花也叫夕颜,色白而芯淡黄,黄昏盛开,翌朝凋谢,悄然含英,又阒然零落,在我们家乡那儿,可是隐喻着香消玉殒的薄命女子,我才不要它呢!”
曹植一听急了,可见我说得有理有据,向来鉴草木无数的他忽而不自信了,但很快便找到了理由跟我辩解道:
“不是这样的,阿缨,你瞧——南方多葫芦花,喜光而不耐寒,遇霜即冻死。但是此花长于水中,依水而生,茎叶如兰,分明喜阴,哪里畏寒呢?两花虽有相似形容,却并不同属。”
我笑道:“‘斩根削皮如紫玉,江妃水仙惜不得’,这花既是水中君子兰,又是被你发现的,不如唤作‘水仙’好啦!”
“哎!水仙,水仙!这名字好啊,但涡河水中并无神仙故事——我倒是联想到另一位水中仙子。”
“是湘妃吗?”我牵着马,不以为意地搭着话,可曹植接下来的话让我身躯一震。
“是洛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