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后,靠在自己家卧室的阳台上,换上干净睡袍的阿尔芒端着一杯热腾腾的咖啡默默地凝望着这座城市的夜空。
墙上时钟的指针已经指向了午夜,而加洛林共和国的首都却依然灯火通明,城市的灯火甚至反过来照亮了漆黑的天穹。正如其名字一样,这座城市永远都不会被黑暗侵蚀。
光明城,这就是这里的名字。这名字的历史得追溯到一百多年前那个最美好,最辉煌的时代。那时所有人都认为史无前例的伟大共和国终有一天会引领整个人类世界的繁荣。
但是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天上那轮真正的太阳以外,没有什么是永恒不灭的。仅仅数十年间,共和国的光辉就成为了虚幻的泡影,接着便是无休止的战争与骚乱。伟大的皇帝为自己加冕,然后在短短十多年内被赶下台;穿着西装,带着高礼帽的资本家取代了华衣贵族的位置,在国民议会里勾心斗角;失落王位的觊觎者潜伏在暗处,与共和国的敌人勾结,策划着重新戴上被砸碎的王冠;内阁一次又一次地被组建,一次又一次地被解散。最终,在进入新世纪之前,教会、军队、保王党、保守分子,还有那些最危险的极端分子才终于达成了一个不怎么稳定的妥协。
不过对于阿尔芒这样的年轻一代来说,那些混乱和动荡都已经是过去的陈年往事了。今天的光明城在一定程度上的确对得起她这个名字。一方面,十多年前那场震惊世界的博览会的余晖到现在依然萦绕在辉煌铁塔的上空,光明城里精致的奢侈品商店永远人满为患,来自世界各地参加时尚沙龙的游客络绎不绝,这里向来都是艺术家们的家园,百年以来有无数大师的杰作诞生于此。和阿尔比恩的肮脏首都不同,这里没有密集如森林一般的工厂烟囱,也没有盘踞在城市上空,熏得人睁不开眼睛的剧毒化学烟雾。
另一方面,作为圣主的忠诚卫士,共和国和神圣教会一直保持着极其良好的关系,加洛林教区是仅次于圣座统治下的神圣教国以外最大的主教区。有了圣教国那些对付恶魔的专家的合作与支持,在世界上人口超过一百万的大城市之中,光明城的恶魔灾害频率是最小的。这当然不是因为那些来自地狱的邪恶存在会主动绕开这里,而是因为大量训练有素的驱魔人能够在那些恶魔搞出大乱子之前就将其驱逐回地狱去。
没错,恶魔。自从人类有历史记载开始,这些来自地狱的可怖存在就从未间断过对人类文明的入侵企图。它们拥有几乎永生不死的生命,刀枪不入的肉体以及能够篡改法则的强大仪式与魔法。魔鬼们以鲜美的灵魂为食,而人类的灵魂就是它们最喜欢的食粮。据说那些恶魔的夙愿就是占领整个人类世界,将人间变成它们的灵魂牧场。
好在如此强大的恶魔却不能利用它们的强大能力轻而易举地摧毁人类文明,由于某种被称为“帷幕”的神秘存在将地狱与人类世界给分隔开,恶魔们无法让自己的本体穿越帷幕,以发起一场针对人类世界的全面战争。一直以来它们都是用的另外一种方式进行入侵——附身。它们的本体依旧留在地狱,通过某种仪式连接人类的灵魂,寻找他们的弱点,再通过一系列威胁和哄骗让受害者交出自己的身体——帷幕的存在也能保护人类的灵魂不受恶魔所侵蚀,所以只有在其本人同意的情况下,魔鬼才能完成附身。但这对恶魔们来说只是小事一桩,这些不朽的存在十分精通于用嘴皮子玩弄人类的情感。
为了对抗恶魔的威胁,维持人类社会的稳定,驱魔人这个职业也就自然而然地诞生了。他们或许无法杀死身处于地狱的恶魔本尊,但他们可以用刀剑或者枪弹消灭恶魔在人间的载体,杀死那些曾经被身为人类,却被恶魔的邪念所污染,如同癌细胞一般危险扩散的怪物,以遏制恶魔入侵的步伐。也正是因为驱魔人的存在,人类文明才得以发展数千年,让繁荣的灯火驱散了愚昧的黑暗。
阿尔芒.卡洛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年仅十八岁的阿尔芒已经有了五年的驱魔人经验。作为在教会注册的高级驱魔人,他的日常工作就是响应光明城各地的报案,处理掉那些依附在人类身上的邪恶之物。
但这并非是他的公开身份。尽管在人类社会中不可或缺,驱魔人这个身份却实在算不上太过于光彩,就算是像阿尔芒这样爬到了相当高等级的驱魔人,在一般市民的眼中也不过是手上沾满鲜血的肮脏刽子手。他们认为驱魔人长期和邪恶事物接触,会不可避免地受到腐化。于是便下意识地远离这些戴着黑手套的专家,以避免沾染上其带来的不幸。
他们的担忧不无道理,驱魔人的枪口和刀刃对准的不是野蛮的狮子和老虎,那些来自地狱的恶魔比世间任何的野兽都要更加阴险,更加残忍。无论是多么强大的驱魔人,终究也只是普通的人类。他们的工作就像是在万丈悬崖之上走钢丝,只要稍有一阵风吹来,就可以将其自己与亲近的人一同送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除此之外,随着时代的不断进步,被恶魔附身者的地位也与过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对这些可怜虫的看法正在渐渐地从一个极端倒向另一个极端,最近几年以来,驱魔人杀死被附身者究竟是否合法甚至在世界各地都引起过广泛的争议。虽然每一次这些争议都被神圣教会出面压下,但怀疑的种子却已逐渐在人们的心中生根发芽。
基于这些原因,阿尔芒向自己的家人隐瞒了这一层身份。在光明城的数千名驱魔人当中,他也算得上是最特殊的那一个。早在五年前,他就用一只恶魔的尸体向教会证明了自己的能力,让他们破例吸收了尚且年幼的阿尔芒,使其进入了人类社会隐藏在浮华表面之下的另一面。
一开始没人把这个新来的小鬼头当一回事,那些前辈们大都觉得他能够杀死恶魔只不过是运气好而已,要不了多长时间这个不自量力的小家伙就会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臭水沟里,和这世界上绝大部分的驱魔人一样。
可现实是阿尔芒干了这一行整整五年,这已经超出了驱魔人服役的平均年份。有很多驱魔人——既有前辈,也有后辈——在这五年里殉职,但他却每次都能毫发无伤地孤身一人完成自己的任务,并且在一年前以十七岁的年龄成为了加洛林历史上最年轻的高级驱魔人。这无疑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至少在同行中,没有人再敢对这个年轻的男孩表示出什么嘲笑和不满了。
一阵敲门声将阿尔芒从思绪中拉回到了现实。他回过头,望向房门的方向。
“阿尔芒哥哥,您在里面吗?”
听到这个虚弱无力的女声,阿尔芒保持了沉默,用咖啡的味道清醒了自己的大脑。作为一位身经百战的驱魔人,许多人都以为他的字典里根本就不存在恐惧这个词语。但那些人都错了,阿尔芒也是凡人,他和其他普通人一样,也会在深夜里被那些挥之不去的梦魇所惊醒。
只是他所害怕的并非那些面目可憎的魔鬼,而是某些更加现实,更加触手可及的东西。他闭上眼睛靠在窗边,把自己想象成了一棵树。他的树枝会从窗户伸出,伸到院子里,伸到大街上去。如果这能变成真的就好了。他可以不再去思考恶魔,不再思考家人,不再思考自己的一切。他只是一棵树,只需要静静地站在那里,一直到老死。
“阿尔芒哥哥...”
门外那声音变得更加微弱了。阿尔芒没有对其做出任何回应,他试图等待对方失去耐心后自行离开。可几秒钟之后,那清晰的啜泣声便立马将他的灵魂拉回到了身体当中。强烈的头疼袭击了他,一度让他晕厥过去。这种头疼对他来说比直接砍下他的脑袋还要难以忍受。
他花了将近一分钟时间等待眩晕感的消逝,最后无奈地抓了抓脑袋,将咖啡杯放下,整理好衣领,朝着门边走去。
拉开门时,一个栗色头发,穿着白色睡袍的女孩子正站在门边,低声呜咽着。在门被打开的一瞬间,她惊喜地抬起了头,冲着阿尔芒一把抱了上来。
“阿尔芒哥哥!太好了,我还以为是不是我做了什么坏事让哥哥讨厌了...”
“抱歉,埃莉诺。刚刚我在打盹,没有听到敲门声。”
“那莫非我打扰到您了?”
女孩从阿尔芒的怀抱中离开,面色发白地望着阿尔芒。望着她那双充满悲伤的褐色眼睛,阿尔芒实在是不好责怪她。
“没关系。怎么这么晚了你还没有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