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爬上田埂,跟她一起去了上游的河滩。我在水边的树下小清潭里想找找大点的石头,想看看有没有螃蟹,惊讶地发现松软的灰泥上已经有了很多螃蟹洞,这里的螃蟹什么时候这么多了?小时候怎么也不可能是这样的,只感觉螃蟹越来越少,我还为某一次抓了二十几只刚生下的小螃蟹崽子内疚过好久呢。
我跟顾恨水说这里面肯定有螃蟹,她的冰棍还剩一点,还没有吃完。我这时已经卷起短袖,取下手表,她帮我拿着。我一手撑在水中,一手就在洞中掏了起来。很快,我就摸到了那熟悉的坚硬蟹壳,运用多年来的技巧,抓住它蟹壳和螯之间的两侧,在清水里快速涮洗了两下,猛然拿起来给她看。螃蟹张开了一对螯,八只蟹腿不安地躁动着。
“怎么样?”我从我的语气中听出了自己抑制不住的兴奋,想必表情也是喜不自胜,“宝刀未老吧?”
“嗯。”她没有多大反应,还在看风景。我心里突忽地涌起一阵失落,漠漠的余哀一下子攫住我的心头,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难受。女孩子从小就对捉螃蟹不感兴趣,男孩子长大点也是了,只有我始终热衷于这件事,跟那些五六十岁去采蕨菜还眼里放光的老人一样。可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捉螃蟹更有意思,游戏也好看书也罢,可是现在是为什么呢?
“宝刀未老呀…”我重复着,不知道说什么了,好像是在安慰我自己。那一瞬间我想落泪,可是她就在我身边。我又细细审视了一下这只螃蟹。看下肚子,是只公蟹。通体发黑得发亮,不算太大,但是也不小啦。胸足健康无缺,两只大螯十分有力,嘴里还吐着泡沫。我将它放了,把弄塌的泥土重新盖上,将石头复归原位,洗了洗手臂和双脚,轻嗅手腕处泥土的味道,上了岸。
没有人再会来打搅它们了,我不会再把它们捉回家,在水桶里“养”不了几天就死掉。当初的伙伴都已长大,现在的小孩子也不爱去捉螃蟹。它们居然敢在河滩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打洞了,这换作我小时候是想都不敢想的,那时候总要去深水里找大石头,用尽所有力气、使出浑身解数去捉。有一次我花了一个下午才挪开一块大石头,下面果然有螃蟹,但是已经被我碾碎了,我伤心了好多天,早知道就不捉它了。
我默默无言,眼睛湿润了一点,很快就被风吹干,情感还来不及泛滥就被我克制了。也好,我想,再过二十年可能鳜鱼都回来了呢。
我从她伸出的手中接过手表,一言不发地往回走。她的冰棍终于吃完了,一根小木棍在手上晃来晃去,我知道她要带到村口的垃圾桶边,这点性格我俩倒是颇为相似。
晚饭后的傍晚美不胜收,三四条笔直纵横的云像飞机拉烟一样悬在天上。淡金的流霞在蜈蚣山背后挥发,一直到桥上化为朱紫的墨水,晕染片刻后滴在缄默的树梢。狗子在田埂边乱跳,耳畔不时响起人们缓慢步调在水泥地上的拖沓声。我在马路上看见了顾恨水,几乎是同一时间,我们都朝着汀潭方向走去,很快就肩并肩。
“等到三十年后,村庄应该就消失了,到时候我们还活着,怎么办呢?”我望着路面。
“活着呗。”
“家乡在哪里呢?”
“父母在哪儿,哪儿就是家。父母不在了,哪儿都是家。”
我不自禁望了一眼顾恨水,正撞上她深邃的眸子。真难得她说出这种有感想有见解有思考的话。
“可是我死后一定要埋在这里的,我身下的土里必须浸润着孤峰河的水。”
“为什么一定要那么绝对呢?”
“难道你不想吗?”
“我当然也想,可是很多事情都是拿不准的啊。
我语塞了,也不想讨论什么辩证法,跟她谈这个是徒劳。
我们一路走到长着很多野葛根的地方,外公在世的时候常来这儿采,可惜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吃到过了。在马路左拐靠河的那一侧,我发现了地上正在爬的一只马陆。
“千脚虫。”我说着,蹲下了身子。
她看到的时候身子吓的抖了一下,但很快也蹲下身子,在我的对面。我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它,我俩就跟两个小孩一样待在路边草丛的一方小天地里。
这只马陆慢慢往她那边爬去,在她脚前徘徊不定,我盯着它微微晃动的头好一段时间。顾恨水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我也向她望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突然直起身背对着我,一动不动,随后迈出了步子到了马路上。我有些尴尬,我不应该对着她裙下看半天的,虽然直到她起身那一刻我都没意识到。我用木棍引导它向草丛爬,别爬到马路上。
我追上顾恨水,没有说话。她两只手背着,低着头走在前面,步子迈的很大,头发水波般层层荡着。
我搜肠刮肚想找个什么话题,看到那条村里人去捉小鸡仔的上坡路,我想起小时候放开水给小鸡“洗澡”几乎把它们全部烫死的事,有一次我还差点把自己烫死。我望着脚下,嘴角笑了一下,话刚要说出口,画面右侧突然出现了一只拳头,她结结实实地朝我的锁骨来了一下。我疼得叫出了声。
“嗷…”我用手捂住,“干嘛呀。”
“怎么,打你,你不服?”
“神经吧。”
她轻哼了一声,把我甩开了。我慢慢揉着,过了好一会儿,她又慢下来,跟我平齐了,然后掉头往家的方向走。
弦月西沉,几颗明亮的星清晰可见。我还依稀记得小时候的漫天星河,现在连星星是怎么眨眼的都想象不出了。顾恨水看了我一眼,接着拿开我捂着锁骨的手,把手搭在上面揉了揉。我的锁骨比一般的女孩都更明显,比她也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没揉一会儿,她又甩开手往前走了。我只感觉更疼了,活动了一下关节,死盯着她的背影。这时天已经彻底暗下来了,连她的白裙子也只能勉强看出轮廓,抬眼四野,夜色像颗粒极细小的纯黑雪花屏在高速跳动,一切都变得不稳定不真实起来,这让我产生了对那些数学中的随机概率和量子力学里微观粒子不确定性的无端联想。尽管我知道那八竿子打不着边,但是关于这些概念的表述在这昏沉沉的夜幕下全都汇进我的脑海。
“陶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