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西又很长时间没有回家了,将近两年多来,家里经济状况丝毫不见好转,哥哥向阳还是没有成家,也没有挣到什么钱。去年寒假,他又住到了田家湾中学郭海林的办公室,海林要参加成人高考,让向西陪着他复习。腊月二十七日的下午,阳光灿烂,过年时节难得的一个好天气。向阳忽然推着自行车来田家湾中学找他,向西很纳闷他来做什么,向阳直截了当地问:“向西,你能不能给我借二百块钱,我到村里后沟去串门,听到人家正在议论我,说我欠张欠李的,过年了还不还钱,很赖很赖的,好像我都成了李家沟的公害了!”向西听了,心情糟糕至极。一方面他恨铁不成钢,哥哥人高马大,相貌堂堂,却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另一方面,又很能理解哥哥现在的感受,他还要自己的脸面呢,并没有碰罐子碰摔,什么也不管不顾了。他很想帮一下向阳,可自己手头也没钱,放假回到家里,他给了父亲五百元钱,那基本上是他半年的全部工资了。父亲很高兴,哥哥去年贩羊欠人家的一千元,还有五百元没还上,向西这五百元正是及时雨,可以给人家把钱还上了。向西只能嗫嚅道:“我手里也没钱,都给家里了,现在手头只有几十元钱!”“那你帮我借一点!”向阳直接说道,“你肯定比我好借啊!”向西没有办法,只得向郭海林借,可是海林手里也没有太多钱,只给向西借了一百元,向阳只好拿着这一百元悻悻而去。
这几天,对面山上李家山村有庙会,要唱几天道情戏,郝家沟小学也放假了。冯老师也带着孙女回家去了,晚上吃过饭后,向西忽然想回家了,他不知道家里情况现在怎么样,再说,他马上就没书看了,必须回县城再去买一些书回来。不过,向西现在手头没钱了,过年以后,好几个月都没发工资了,教育会计说原南县财政紧张,一直没有给神仙墕拨钱。为了吃饭,他已经向冯尚善老师借了一百多元钱了,今天冯老师没在,他想了半天,便厚着脸皮去找照校的老耿头借点钱。老耿丝毫没有难为,似乎还为他能给向西帮忙感到很高兴。他便当着向西的面,在炕上铺的脏兮兮的羊毛毡的下面,慢慢地摸了半天,摸出了一把钥匙,又慢慢地打开了他的黑乎乎的箱子,又摸索了半天,不知在哪一件衣服的兜里,慢慢地摸出来一叠拾元的票子,慢慢地数了十张给李向西。
以前向西回家时常常在神仙墕供销社的亲戚田卫国那里住一晚上,第二天再坐清晨六点的班车,那趟车是县运输公司的大客车,车更大更安全,坐起来会舒服一些。他住下来后,卫国会带着他走走逛逛,去乡政府、中学、中心小学、医院、粮站、税务所、派出所或者邮电所等单位去转一转,卫国肯定是想陪着向西好好玩一玩,而对于向西来说,到处逛是一种苦役般的折磨。他现在似乎丧失了与人寒喧交往的能力,觉得自己和别人在一块时不会说一些机智幽默、诙谐风趣的话,只能做一个拘谨羞怯和沉默寡言的听众,会让别人觉得无趣讨厌。到郝家沟小学后,向西觉得自己在走下坡路,更不愿意与别人打交道了,因此,他回家时就不愿再提前住到神仙墕,而是直接从郝家沟出发,走一个多小时山路,在清晨六点钟之前赶到神仙墕。
晚上,雨滴滴答答下了一个晚上,向西担心回不成家了,睡得很不踏实,似乎又失眠了,不过后来还是睡着了,醒来后已经五点了,连忙爬起来,观察了一下天气,雨还在下着,毛毛细雨,不过似乎快停了,决定还是回家。他用一两分钟时间洗了一把脸,刷了牙,拿上行李往神仙墕走,下了校园的长长石坡才发现夜色深沉,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能模模糊糊地辨认出白色的路。向西凭着感觉摸索着走路,尽可能走得快一些,他必须在一个小时内赶到神仙墕。路上还有不少盛满了泥水的坑坑洼洼,与路一样都是白色的,他分辨不清楚,好几次直接踩进水洼里,把鞋子都弄湿了,噗哧噗哧地冒水。夜色深黑,向西几乎什么都看不见。除过深沟里的哗哗水声外,整个空际间都寂静无声,一片沉默,连犬吠鸡鸣的声音都没有了,向西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漆黑的夜晚,有点后悔自己发神经式的鲁莽选择,但又不愿再回去,只得硬着头皮撑下去。他摸索着经过白板坪,又经过另一个村子李家沟,过了一座简易桥后,就离开了可以通车的大路,走到抄便道爬山的小路上。路变得更加坎坷狭窄,李向西担心自己会跌到石畔下边的深沟里去,只能尽量用手摸着山崖走。现在已经出了村子,没有人家了,黑魆魆的深沟里只有他一个人,李向西想到以前走这段路时看到星星点点的荒坟,有点害怕恐惧,头皮发麻,但只能硬撑着。好不容易到了沟掌,开始爬山了,也真是奇怪,李向西一爬上一道山梁,根本没有过渡,一下子天就亮了起来,前后不到一秒钟,山谷里虽然雾气弥漫,但似乎什么都可以看到了,他都有点怀疑自己刚才遇上人们常说的鬼打墙了,要不怎么一下子就变亮了。雨现在已经完全停了,天空似乎在放晴。也没想太多,反正再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了,唯一担心就是赶不上车,向西尽量快速地往山上爬。可能是昨天运动量太大了,腿有点痛,又是上山路,走得很吃力,又担心误车,还是尽可能往快走,气喘吁吁,呼吸困难,但什么也不管不顾了,似乎在跑着上山,唯一目的就是赶上车。终于爬上了那道长坡,到了神仙墕的街道上,看到那辆班车正停在那里等着呢,李向西径直跳上车,找了一个座位坐下。不到十分钟,车就开了,他揩着满脸的汗水,揉着酸痛的大腿,感到无比的自豪欣慰。
回到家里后,已经十点多了,只有母亲一人在家,哥哥向阳又出门揽工了。弟弟向红今年又离家出走一次,混不下去自己又回来了,今天和父亲、姐姐到川地里去营务苹果树苗了。去年马家湾有很多人育苹果苗,一夜暴富,今年育树苗已经成为川道地区的不二选择了。父母亲也充满信心,也育了将近四万棵果苗,如果明年的树苗也像去年那样的价钱,家里经济一下子就会有一个质的飞跃了。母亲看到身上、脸上和头发上都是尘土的向西,非常高兴,责备他这么长时间都不回来,一边问东问西,唠叨个不停,一边收拾着给向西做饭。等向西洗过脸洗过头,换了衣服,把自己收拾好后,母亲已经把面和好,菜洗好切好了。向西开始生火炒菜,母亲继续擀面切面,没多长时间娘俩就吃上饭了。向西端着面碗,和母亲坐在自家街畔上,看着对面山坡上的草木已经渐渐绿了起来,沟底的坝地上不知谁家的树苗已经长得半腰高了,绿葱葱地一片,天空已经完全放晴,一片湛蓝,阳光灿烂,春风和煦,他一下子又感到家里的温馨和舒适。他知道家里现在负债累累,到处漏风,但看着母亲的不急不躁的神态和言行举止,似乎连一点负担都没有,心里不禁暗暗佩服她的坚韧和淡定。
吃过饭后,向西想休息一会儿,昨天晚上睡得不好,今天又起得早,又跑步式地爬了十里山路,身体疲惫不堪,可当他躺在家里的热乎乎的炕上,发现自己还是没有睡意。索性又爬起来,推了自行车,去原南县城转。不到一个小时,向西就来到县城,他想去一下书店,路上经过原南车站时,看到有好几辆原南-黄原的车,开着车门,在慢悠悠地转圈,卖票的扒着车门,声嘶力竭地喊道:“黄原,黄原!黄原的上!”向西感到好笑,不禁记起自己前两年去黄原时也是这般乱糟糟的情景,原南这几年的交通面貌似乎一点都没有改善,还是这样胡乱抢客。他一边想一边骑着自行车,忽然有个念头在头脑里一闪:“我可以去黄原转一下呀,一天就回来了……对呀,去黄原没什么意思,但可以去一下吴家湾啊,去见一下吴子林!”
向西有了这个念头以后,便不想去书店了,他停下来,思忖了半天,自己是不是今天就去一下吴家湾。去年,他和吴子林联系上后,两人一来一往,通了两三封信,由于时间差的关系,总觉得两人说得还不够尽兴。今天,他放假了,子林肯定没有放假,他肯定在学校呢,为什么不去见一下他呢?这个似乎没有什么难度。这样一想,向西便把自行车推到原南车站对面的交通局大院里去,上了锁,他知道自行车在那里放一年都没事,更何况他的那辆自行车已经有十多年的历史了,破破烂烂不值几个钱,没人会偷这样的车子。自家村里有一个村民,常年在车站跟前卖水果,向西找到他,让他晚上回去时给向西父母亲捎个话,说自己有事去一下黄原,过两天就回来。这些琐事办妥之后,向西便跳上了一辆去黄原的班车。两个小时后,向西就来到了吴家湾乡的街道上。
李向西跳下车后,向路边商店的一位中年妇女打问了一下,便沿着一条平坦宽敞的车路,向北走了约摸三百米,就到了吴家湾中学。从外观上看,吴家湾中学明显比田家湾中学规模大很多,条件更好一些,这几年黄原县的经济发展比原南好很多,在教育投入方面已经有了明显差异。随后,向西便见到了已两年多未见的吴子林。子林一见向西,颇有点惊讶:“是向西啊,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只剩骨头架子了,差一点都认不出来了!”向西到了郝家沟后,虽然照样能吃能喝,也注意锻炼身体,每天都做三十个俯卧撑,四十个仰卧起坐,平时也打乒乓球,看书看累了也会蹦蹦跳跳一阵,出一把汗,但不知什么原因,身体明显消瘦了很多。反观吴子林,似乎比黄原时更壮实、更英俊了。子林一个人住一间挺敞亮的砖瓦驳壳办公室,窗明几净,各种设备齐全,感觉很舒服。一年多来,子林买了很多书,在办公室里堆得到处都是,这既让向西羡慕,又让他有一种压迫感,觉得自己的知识层次已经大大落后于吴子林了。子林那些书有些是在黄原买的,吴家湾离黄原很近,交通便利,去黄原很方便,有些是根据杂志和报纸上的广告邮购回来的。吴子林家里条件较好,父亲是电力系统的退休人员,有一份不菲的工资。子林的哥哥接了父亲的班,也有一份稳定工作和收入。子林不像向西,在经济上没有任何拖累。因此,他可以不像向西那样缩手缩脚,而是随心所欲地买书,子林的工资基本上都用来买书了。向西和子林聚在一块,有点激动兴奋,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知道从那里说起。他很想与子林分享一下他这两年多的经历,但又觉得无话可说,他不知道怎么给子林描述东山的美丽月夜、黄土高原的壮美风光和古诗词的美妙,他也没办法给子林诉说自己的刻骨铭心的寂寞与孤独。吴家湾中学有很多年轻老师,看到子林这里有客人来,很多人都过来拉话聊天,他们大部分是黄原师范学校毕业的,有的李向西还有一些印象。年轻人在一块,似乎说的都是与女人和性有关的话题。一位老师不停地把子林办公室里的日光灯的灯绳拉下来合上去、拉下来合上去,气得子林咬牙切齿地骂道:“怎么这么变态呢,就好像处于发情期一样!”众人都笑了,向西隐隐约约有一种错觉,觉得这些教师似乎每个人都处于发情期,都处于强烈的性饥渴,都骚动不安、蠢蠢欲动。
在晚上,子林怕别人进来,把门关住,然后把他锁在柜子里的两本厚厚的精美的人体摄影画册拿出来供向西欣赏,那都是他邮购来的,价钱贵得惊人,不是向西所能承受得起的。他们俩人一页一页地翻看,嘴上都是把那些女人裸体画当作艺术来看的,但向西总觉得子林也和自己一样,内心深处也是充满窥探人类的另一半秘密的强烈欲望,那是一种不可遏制的非常折磨人的冲动和欲望。向西在东山学校时,听贺海军说,村里有一位大龄男光棍,别人偷窥到他竟然按着小奶羊乱搞一气。这事传到了他父亲耳朵里,他父亲当时在神仙墕乡政府给干部做饭,在村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就降低要求,给他胡乱找了一位瘸腿女人。他曾经到向西办公室喝过水,看上去挺正常的一条汉子,与其他村民并无什么不同。
第二天,子林带向西去余家湾玩,余家湾当时是整个黄原地区的小商品批发集散地,其货物大都是从河北运过来的,市场刚刚放开,生意就非常红火。子林说,他身边有些老师和家人也开始做生意了,收入比工资高多了。他们黄原师范的一位女同学冯艳云,现在也开始做服装批发生意,据说挺火的。余家湾也有一些小书店,摆的都是一些花花绿绿的书,向西看到子林翻看的书也是一些香艳低俗的盗版书,心里就有点坦然,觉得他自己平时渴望女人的欲望似乎并不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