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了这么久,终于能在麦上跟丹迦上师面对面了,李今朝还有点兴奋。
道长比李今朝更兴奋。赶上店里也没啥人,他去把前面灯都关了,说连完这个麦再做生意,耽误不了多久。听说对方会精神操控术,道长老早制好了两张清心符,坐一旁扯着李今朝的制服围裙,说别怕,我扯着你,要是你也迷进去了,我就把符糊你脸上。
连麦一开始,李今朝还只是想着感情丰沛地说完上午排练的台词就行了。可当丹迦乌黑的眼睛透过屏幕看着自己的时候,李今朝还是直观地体会到了催眠术的魔力。渐渐地,他稳定的视线,他宁静的呼吸,他轻声柔和的应和,开始密密地编织成网,形成一个封闭的场域,把屏幕前的人和他笼为一体,与整个世界分离。
李今朝几乎完全相信了那个人的真诚,觉得自己被他深切地关注和爱着,周身温暖而安全。故事和台词变得不再重要,道长一下一下越来越重地扯她的围裙也变得不再重要,她开始流泪,并隐隐感受到一种渴望,想把更多心底的伤痛合盘托出,只求得到他更多的悲悯和爱怜。
李今朝循着那一丝痛楚,顺着自己的记忆向上追溯,直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知道,这个身影是自己事先放置在那里的,就像一个闹铃,有了他,自己便总可以安心地陷入沉睡。于是她放心地向那个身影走去,看着他转过身来,向自己伸出了手。
“师父!”李今朝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正看到道长兴奋地举着那两张宝贝符咒跃跃欲试,冲他轻轻摇了摇头。屏幕里的丹迦还在看着自己,操着他甜腻而轻柔的奇怪音调,轻哄说:“这不是你的错,他是你前世的业障,今生就是回来磋磨你、试炼你、操控你的。我们只要匍匐领受,驯顺、谦卑,承受这一切,就一定能消除业障。”
李今朝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切了进去,轻柔但坚定地说:“我觉得我也有错。我才三十多岁,自己有手有脚能挣钱,却怎么也下不定决心离开他,不是想扶助他,就是想回家依附父母,上师,你说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丹迦催眠的节奏被打断,漆黑的眸子一颤,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他试图重建氛围,清了清嗓子,说:“这个问题问得很好,你的问题就是桀骜,你没有驯顺,没有真的谦卑和无我。我给大家讲过佛祖个割肉饲鹰的故事,今天给你们讲另一个比喻,佛陀将未驯服的心比作一头狂野的牛,而修行者的任务就是成为那位驯牛的人……”
李今朝的微信叮咚响了,辅导组的消息飘在顶层:不要打断上师的……
李今朝没有点开,在麦上继续问:“如果无我,谁来解决我人生的问题?没有人解决我的问题,我岂不是只能在痛苦里度过今生,把所有改变的念想都放在来生?可我才三十多岁啊!”
如果说前面的问题还只是稍微有点跑偏,这个问题可能已经触及到了雷区,评论区开始疯狂滚动。但可能因为直播间的人数还在增加,一时还没有人下定决心紧急处理。
李今朝不理,此刻她脑海里浮现的,奇异的竟是空翠庵里那个瘦小瑟缩的枯槁女子。那身影让李今朝的唇齿间,酝酿出了丝丝尖刻冷意。
丹迦显而易见地慌了,他的眼神飘出了镜头,求助似的看向了镜头背后的什么人,许是收到了什么继续下去的信号,又很快收了回来。就像打光突然的偏离,一来一去之间神性消散,屏幕前的李今朝和道长同时敏感地意识到,他看起来也不过是一个才二十七八岁的普通小青年啊。
也许是已经太习惯于那些经过排练顺风顺水的表演,镜头前的丹迦一时还不能准确地评估出这次意外意味着什么,他只是直觉地想排除故障,让演出迅速回归正轨,于是他调出了常用的话术,努力端起身段说:“对,你很痛苦,我明白,你才三十多岁嘛。这样吧,你先不要说话,放平呼吸,我来帮你念一卷法华经,度一度你,助你稳定一下心神。”
于是,他稳了稳心神,垂下了眼帘,开始了最擅长的表演科目——念经。李今朝静静地听着他娴熟的腔调,想起上周游庆阳就从有关部门发来的调查信息:丹迦,真名旦增迦央,藏族,父康巴人,母汉人。初中肄业,职业导游,地方歌舞团演员。三年前辞去工作,赴XZ某寺学佛,四个月后离开,被某前M机构发掘后进入直播行业,ID旦迦带你走青藏,后被清空。半年后该机构因旗下KOL出走而停止运营,旦迦团队起号丹迦仁波切,独立运作至今。
手机叮咚又响,游庆阳:有关部门行动了,你可以收了。
李今朝噙着冷笑开了麦:“别念了,上师,这没有用。”
丹迦停住,缓缓地睁开了睫毛乌黑的美目,却仍旧垂低着眸。李今朝的声音从麦克风里传出来,听上去不太真切,却像极了来自两年来他常做的心底噩梦中的审判。
李今朝慢慢地、一句一句地甩出自己的问题。
“上师,这辈子读过几本佛,法华经你真的懂吗?在大罗寺呆的那四个月很辛苦吧?寺庙的早课和歌舞团哪个苦啊?当导游真的赚不到钱吗?你是怎么从哪拿到度牒的?现在每个供养人你收多少钱?还有,你……睡粉吗?”
评论区在一句句的问话和丹迦的沉默中炸了锅。如果有关部门真如游庆阳所说的行动了,此刻,应该有至少十分钟的空档,没人会有空隙来关闭这场直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