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连绵,细如绣花针,一根根的坠在水坑上,溅起圈圈涟漪。
女子坐在镜前梳妆。镜中的人面容苍白,青丝披肩。这是被困山中的第三日。她描眉,敷粉,染红,为的是让自己看起来更精神些。
她不知道父王祭天为何要带她来,难道是彰显对她的宠爱吗?又或许,把她也当做棋子,用来压制周邴清和姑姑丽阳。
上一颗牺牲的棋子还是她的夫君谢礼。她早就提醒那个蠢货了,让他不要去军营。可他倒好,放着安闲的驸马不做,偏要去和王家夺军权。父王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顺势而为,助他征战沙场,赢得一个振威将军的称号陪他长眠地下。
众人见她禀性大变,都以为是丧亲之痛。谁知她听到死讯之时,只是皱了皱眉头,为他带了三日的孝,以尽为妻之责。
她怨恨的是父王竟然动了她身边之人,借此巩固权利。虽说她与驸马谢礼并无情意,但好歹夫妻一场。父王今日能动枕边人,明日就能动她!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对弈者,没想到竟也是棋盘上的棋子。渐渐的,有人说她暴戾恣睢,蔑视君臣之礼。她也不反驳,口舌之争是无用功,打入大狱才是正道。
“公主,寒食散用完了“,侍女躬身禀告。
元安公主用朱笔在眼尾处描上一朵花,见花态轻盈优美,心生喜悦。
“菌菇呢?“,她继续描上几笔,手腕不小心抖了一下,娇美的桃花瞬间毁灭。
侍女倒吸一口凉气,往后退了两步。果不其然,“啪——“得一声,元安公主将笔掷在地上。
“公主!山中就这一块铜镜了“,侍女冒死谏言。如果公主把这块铜镜砸坏了,势必让她们再去寻,可这荒山野岭,到哪去找镜子。
元安公主握了握拳头,她负气站在镜前,镜中的人因怒火而面色泛红,散发着一种病态的美。
“本宫要的菌菇找到了吗?“,元安公主问。
“回公主,还在找“,侍女面露惶色,她随即补救道,“一些世家公子听说公主要菌菇,都纷纷入山寻呢!听说一个公子走得急,踩到了青苔滑下山去了!“
元安公主来了兴致,挑眉问,“然后呢?“
侍女见公主怒意暂平,心中窃喜,公主虽喜怒无常,但有时也如孩提一般好哄。“然后他摔坏了腿,被人抬回了客院,御医说他一个月都不能下床走动!“
“竟有这事,还有呢?“,元安公主追问道。
侍女俯身捡起地上的朱笔,用帕子拂去灰尘,“还有就是,听闻山中有赤狐,陛下欲捕得它,想动用禁卫,但王中军不让…“
“禁卫是父王的,他凭什么做主!“元安公主面露不满。父王为平衡王、谢之权废了许多心思,还搭进去一个驸马,如此看来,他并未成功。
侍女不言,低头退到一侧。
元安公主未带骑装,穿着一身浅紫长裙入了围猎场。
顾喜按着山中地图,圈画出围猎范围,但一切从俭,不似秋猎般盛大。按说,春耕秋收,春乃万物生长之季,不可杀伐。可是,圣意难违,一切俗成都无足轻重。
赤狐,顾喜从不知此山有狐,也不知道是哪个佞臣胡言乱语,祸乱君心。他听闻,元安公主命人采菌菇,世家子一涌而上,其中一个还摔断了腿,真是可笑!男子不建功勋,不为朝廷,竟想着为女子采菇?
顾喜摇摇头,元安公主更是目中无人,公然服用五石散,醉生梦死,竟于太极殿前调戏朝臣!使得那位年轻的仕子被陛下贬黜,锦绣前程毁矣。桩桩件件,如何不令人愤慨?
“中令大人,陛下已入山,沿北走,未时可至北侧茶亭”,小厮禀告说。
顾喜点头。所谓茶亭,不过是一个茅亭,在那安排侍者、疏食,甚至箭矢,以充当补给。为护陛下安全,三里设一驿,五里一茶亭,关键位置还有禁卫站岗。如此,可无后顾之忧。
客院内。
陆琅躺在床上,右脚缠了绷带吊在了床尾。他百无聊赖地看着床幔,不时发出几声哀叹。
桌案上摆着几味中药,如红花、当归、川芎之类。苏隐在屏风后煮着汤药,不时加一味药,瞟他一眼。屋里弥漫着苦药味,伴随着汤药“咕嘟咕嘟”地沸腾声,充斥人的鼻中、耳中。
摘菌菇。苏隐记得,前日陆琅兴致勃勃的去山中采菌菇。他眼疾手快,摘了一篮子,命厨房烧做了汤面。她有幸也尝了一碗,味道确实鲜美。第二日,陆琅又去了后山,菌菇没带回来,他倒是瘸了。
“小隐,你知道公主为何要菌菇吗?”,陆琅躺在床上,没话找话。
苏隐掀开盖子,一股浓厚的药味扑面而来。“不知道”,她用手扇了扇。
“因为公主的药没了,山中有种斑褶菇,可使人入幻境,它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雪中姬。”陆琅解释道。
苏隐将药罐中的草药挑出,又用纱布过滤,褐色的药汁流入碗中。她随口问,“为什么要入幻境?”
陆琅叹了口气,“因为人世太苦,幻境更美,无忧无愁。”
“你也入过幻境?”,苏隐从屏风走出,端了一碗药。
“没有,我猜的”,陆琅嬉笑道。见到药后,笑容忽然消散。他接过药碗,皱起了眉头。深吸一口气,仰头喝尽。
陆琅将药碗递给她,又接过一碗清茶。他本想漱口,但舌尖尝到一丝甜味,不知不觉地喝了下去。
“这是什么?”,陆琅感到好奇。
“加了点蜜,山中不只有菌菇,还有蜂蜜”,苏隐欲起身离去,却被扯住了衣袖。
陆琅作出感动的模样,“你对本公子这样好,都不舍得让你走了。”
“公子多虑了,蜂蜜是膳房的,我又不会采”,苏隐扯出袖子,走到屏风后收拾药渣。
陆琅倚在床头,隔着屏风望她忙碌的身影。他想到了塔娜,一个胡族女孩。
少时,他被送到洛中书苑读书,遇到了塔娜。他的课业很好,太傅也不吝夸赞他。可是,在骑马射箭方面,他却不如别人。小时候个子还没有马高,却要在训练场飞马骑射,他摔了几次,遂生了怯意,不敢靠近马匹。于是,他成了同窗的笑谈。
直到他遇到驯马师的女儿。她个子不高,但十分胆大。见马匹冲来,也不慌张。她看着场地,找准时机,飞身上马。刚坐稳,又搭弓射箭,一箭十环。
少时的陆琅被她吸引了,她像一只飞雀一样,起落凭风,潇洒恣意。塔娜似乎看出了男孩的心思,她愿意和他交朋友。在塔娜的帮助下,陆琅骑射日益精进。
塔娜的出现让他的书苑生活更加多彩。可是,好景不长,马场的马惊吓了娘娘,驯马师和塔娜也受到牵连,被打入了大狱中。陆琅央求父亲救他们,但得到的确是责骂与监禁。
陆琅决定靠自己。他收买了狱卒,将驯马师和塔娜接出大狱,藏在陆府别苑。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日晌午,宫里来人搜查,什么也没搜到。
那是因为他的父亲早已将他们遣出。父亲告诉他,可以放他们走,但必须走西门,一路向北,再也不回来。陆琅为父亲替他遮掩而高兴。
宫里的人真是聪明,他们拦在了西门。当陆琅赶到时,雪地里斜插着许多箭矢,一寸长,一寸短。他在雪里发现了塔娜,她闭着眼睛,像是在安睡。
陆琅跪坐在她身前,颤抖的手去触碰她的脸,冰冷,还是冰冷。她衣襟上全是血,血溅在雪地上,冻成一片片梅花。陆琅知道,塔娜自己拔了箭,她很爱美的。
雪一片片的飘,落在他的肩上,落在塔娜地睫毛上。在那一刻,一种东西碎了,破裂在胸膛中,渗出猩红的血,抬眼间,又被寒风给冰冻上了。
“吱呀——”,苏隐推开窗户,风吹了进来。
陆琅从回忆中抬头,他望向窗外,一派绿意。
“受我的累,将你拘在这里,小隐想出去吗?”,陆琅笑问。
苏隐疑惑地看向他。他什么意思,自己拘在这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今日格外开恩,问她的意见了。
“不如,你带着篮子去后山采些菌菇,不需辨别,是菌菇就采,就当游玩放松。”陆琅说的忠恳。
苏隐感到语塞,这算哪门子游玩,不过是充当苦力。“公子,你是想吃雪中姬吗?”,她注意到“不需辨别”四字。
“非也,雪中姬是公主的,我辈庸夫,岂敢受用?”,陆琅讥讽道。
苏隐没再多言,她拿着竹篮出门了。
雨停后,山中景色倒是怡人。绿树环绕,石径穿丛,还有几朵粉花点缀在枝头,昭示着几许春意。
她挎着竹篮,在绿地中寻找菌菇。找了半晌,篮中依旧空荡。苏隐扒开草丛,里面跳出一个蛤蟆,她吓得往后一退,不小心踩到树枝,脚底一滑,滚下山去。
苏隐揉了揉腰,挣扎着坐起身。她惊喜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树下长满了菌菇,一个个,一丛丛,像雨伞一样。白色的、淡粉的、牛黄的,还有浅紫色。
她俯身揪起一个菌菇,扔到竹篮里。竹篮里的菌菇渐渐多了起来,她索性将篮子放在地上,摘到怀抱不下,才送到竹篮里。苏隐看着满竹篮的菌菇,感受到一种收获的喜悦。
这时,树林后传来几声谈话。
“公主,你去哪呀?”,侍女急切地跟在马后。
“自然是采菌菇”,元安公主勒着缰绳,一脸不屑。
“公主,山路险峻,菌菇自有下人采,为您的安全,还是回去吧?”,侍女劝道。采菌菇何须骑马呀,还带着箭矢,公主又要折腾事了。
元安公主轻夹马腹,朝林子里钻去。
苏隐将一切看在眼里。马上穿着浅紫衣裙的女子竟是公主,虽只看到侧影,但仍是气势逼人。
“轰隆——“,天空传来一声闷雷。几片青霭色的云在山巅上飘荡,林中飞鸟阵阵。
天青欲雨,苏隐提着篮子往回走。一样的树林,相似的路径,走了半个时辰,她发现自己迷路了。
荒山野岭,怕不是要冻死在这,也可能被林中野兽吃了。苏隐抬头看天,一道白光闪过,呈树杈状,“轰隆隆——“,头顶发出一声怒吼。
走,赶紧走。苏隐这样想着。还未走出林地,她看见一抹熟悉的浅紫色。一个明丽的女子正搭弓射箭,晚风袭裙,透露着飒爽与张扬。
苏隐顺着她的箭看过去——骑在马上的中年男子。怎么,公主要射人吗?
她听闻大族皆有拿箭射人的把戏,无视生命,恣意妄为。但大多数射杀的都是流民或奴隶。公主箭头所指,明明是一位权贵。他身着黑底金纹袍,骑在马上,像一只带冠的黑鸦。
“咻——“
马背上的黑鸦捂着胸口摔了马。一阵骚乱。
苏隐一惊。她意识到自己在拿性命观望。果不其然,骚乱过后,对面的人拔刀而来。走,得赶紧走。
她刚撒开步子,猛然想到了什么。公主的马蹄声很大,足以将人引到她那去,自己先守在原地,然后再伺机逃走。
苏隐悄声蹲下来,将自己掩在草丛里。东边传来马的嘶鸣声,还有“哒哒“的马蹄。接着一队人马朝东边追去。
一切都如预想的那样。苏隐长吁一口气,抱着竹篮准备离去。转身之际,遇到了一个不速之客。
“轰隆——“长空一声闷雷。
“哗啦啦——“下起了大雨。风雨相和,雷电交加,山林中十分热闹。
一明亮而宽敞的屋子内有两个人。一个被拴在了柱子上,一个站在柱子前。这朴实无华的客院成了简易牢房。
王邺看了一眼她,又瞟了一眼竹篮,问,“你知道你射的是谁吗?“,他质问道。
苏隐盯着他的眼睛。挖坑逼问这招儿他已经用过了。“不是我。“苏隐知道,对方在声东击西,他知道不是自己射的,只是想问出是谁。
“当时只有你在场,还敢狡辩!“,王邺怒道。
“当时有马蹄声,公子你没听见吗?我说了,我只是在采菌菇,碰巧路过。“苏隐没好气地说。这人不是睁眼瞎就是在装模作样。
“马上的是谁?“,王邺步步紧逼。
“没看清楚,我忙着采菌菇“,苏隐嗫嚅道。她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不是攀咬公主,便是刺杀主谋。
王邺走到她跟前,“茶亭方圆十里都没有菌菇,你采什么?还是说,你有心包庇,为人遮掩!“
苏隐闪过眼神,不想对他对视。如果她不说点什么,他是不会放过她的。正当她准备开口,响起了敲门声。
门外进来一小厮,他禀告说箭偏一寸,中军大人已脱离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