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引汛溧山之西后,西山附近的房屋被冲毁,良田被淹没,据县丞上报,溧县人畜亡失百余人。有的来不及跑,卷入了泥水中;有的舍不下家资,抱着箱箧沉没;还有的逃过了洪水,却死于饥荒与病疫。
溧县距离建康城很近,因此在县丞上报当日,陛下就已经知晓了。远处的州郡够不着,眼前的还治理不好吗?
司马炽对此事极其上心,他让司库出资赈济,工丞司治理河道,农丞司解决汛后垦种之务。至于税役,溧县免税一年。此事要协调多方,并要督察上下,一时间他不知谁能担此重任。
朝堂上,驸马推荐了中书丞郎朱元初,理由是他在祭天上的出色表现。虽然驸马没有参加祭天,但山中的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
驸马看了顾喜一眼,果然他反对自己的提议。他的托词是中书阁事物繁忙,人手不够,特意强调朱元初掌管文书,抽不开身。
这时,尚书令郭准提出用新人,一则磨炼能力,补充人才;二来新人没有官场恶习,行事果决。于是,他提议松下诗会的周山虞。
驸马适当性地提出质疑,说周山虞初入官场就担此大任,恐有负圣恩。虽说山虞是本家的人,但此事为陛下看重,成,只是崭露头角,败则销声匿迹,恐怕还会连累自己。
在驸马和尚书说了几句客套话后,陈御史开口了。他提议由郎中令顾喜亲理,御史大夫沈梦做监,彼此协力,共同监治溧县水患。
“陈御史,郎中令说缺人手,调不出人来,您老倒把他调走了“,郭准打趣道。
陈太清瞥了他一眼,朝司马炽谏言道,“溧山的情况想必顾大人比众人都清楚,老臣以为顾大人最为合适!“
司马炽点点头,他看着顾喜,“顾中令是有什么顾虑吗?“
“臣没有,溧山的情况有一人比臣更清楚“,顾喜谏言道。
郭准瞅着他的背影,轻轻摇头,在心里讥讽了两句。
“是谁?“,司马炽有些诧异,他依稀记得顾喜提过此人,但一转眼就忘了。
“许侍郎,许巽“,顾喜诚恳地说。
“可在殿中?“
顾喜微愣,他摇摇头,“不在。“
郭准补充道,“除机要、述职之外,五品以下不得入殿。许侍郎虽为五品之职,但出自寒门,又无中正评议,故不在殿上。“
司马炽扫了一眼众人,朝堂上陷入沉寂。
王敦沉思片刻,他上前道,“陛下,既然要寻一个位高有能之人,臣提议让敬王主事,一则历练,二则慑服众人,溧县百姓也会感受到陛下对他们的重视。“
驸马看了王敦一眼,又朝看了看陛下。他思忖着,不知是王敦站队表忠,还是敬王收买人心。敬王近年来看似闲散,但羽翼日渐丰满,不可不妨。
“你们怎么看?“,司马炽食指微动,不自觉地摸着玉扳指。
陈太清捋了捋胡须,“此言不差!“
“陛下圣明——“众人拱手道。
陛司马炽重设辅政司,并任命敬王为司监,全权负责溧县一事。他听从陈御史的建议,调御史大夫沈梦做督察。他的举动惹来群臣猜疑。
辅政司在惠帝之后便被废除,如今陛下重新设立,不免令人好奇。辅政司官阶虽只有三品,但能与宰辅共事,成为陛下和臣子间的一道屏风,阻挡了杀伐与恩情。
驸马躺在太师椅上,他猜不到陛下的心思。自迁都后,陛下变了许多,连敬王也不藏了。一场腥风血雨要来了吗?
顾喜刚入家门,夫人朱氏便捧着茶点进了书房。她放下茶点后坐在了一旁,不曾言语,却气势逼人。
“夫人,有什么话就说罢?”,顾喜放下书简,一脸无奈。
朱氏也不客气,她单枪直入,“元初是你外甥,没成想他的前途竟败在舅舅手中!”宫里传来消息,说驸马举荐她弟弟为辅政司司监,她大喜过望,结果,又传来她夫君拒绝了任命,还推荐了一个不在朝堂上的小官,最后,辅政司落到敬王手中!
顾喜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夫人莫怪,溧县的事不是小事,依元初的才能,他还没走出溧县,便已被革职查办了!且莫说会连累家门,就连我也会被扣上携亲的罪名!”
听了夫君的讲话,朱氏的情绪安稳了些。她也知道自己的弟弟没有多少才能,只会按章办事,但小小溧县能有多难?
“没捡到便宜,倒承了驸马的情,可惜那前楚的玉璧”,朱氏蹙眉,捏着手绢唉声叹气。
顾喜一听,紧张道,“你又送礼了?”,他夫人没有多少爱好,就喜欢送礼,拉人情。
“长公主送我一只发簪,那不得回礼,礼尚往来不至于折了您郎中令的面子吧?”,朱氏摸了摸发髻,一只白玉簪插在头上。
顾喜没有说话,他看了一眼簪子,劝道,“少和他二人有牵扯,如今国朝刚稳,可少出些乱子才好,等国力恢复了,还要北伐呢!“
朱氏扭过身去,懒得理他。跟随他几十年,从冀北到关中,再到建康城,好不容易得来的荣华,怎舍得轻易抛却。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顾喜偷瞄了朱氏一眼,清了清嗓子,“咳咳,雁宁的婚事我有了主意,请夫人参谋。“
朱氏虽是不动,但耳朵分外灵敏,她在等他的下文。
“我看建康和洛中并无二致,人娇散漫,不能托付。边关好男儿多,但老夫只有一个女儿,又不舍她远嫁。反复思量,觉得梁州来的许公子不错“。
他听说族弟自祭天回来后便不再与许家往来,询问之下,才知是退了亲事。退亲如同掌掴,族弟真是伤人颜面,但想来他除了没眼色外,也是没有缘分的。
朱氏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吃惊地看向夫君。好歹她也是进的了宫,与公主驸马谈笑的人。朱张顾陆,朱家也算是江南大族,她夫君竟然将女儿嫁给一个穷乡避壤的寒门!她已经想到自己被亲友取笑地场面了,这会让她生不如死的。
顾喜为了安抚夫人的情绪,他走到朱氏身侧,好言相劝,“许巽不是无能之辈,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朱氏扭过身去,不听他言语。这些话就像是家徒四壁之人借贷,让人无法信服。
“夫人,我只希望雁宁一生顺遂,得夫君尊爱,平安喜乐“,顾喜背过身去,用袖口擦了擦眼角。
他继续说道,“陛下迁都,树机贼心不死,不知这建康能挡几年风雨,倘若,倘若——“,顾喜不敢再说下去了,心底的恐惧一点点的攀升,堵在胸口,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常言道,视其所以,察其所安。我见许巽即是如此,他虽不算聪慧多才,也算是个务实、忠孝之人。夫人,在乱世中,人心贵重啊!“
顾喜牵着夫人的手,一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朱氏被说动了,她叹了一口气,靠在夫君身侧,“好吧,总得让我和雁宁见见吧?“
“这是自然!还是夫人通情达理呀,老夫平生最得意的不是打到单于营帐,而是娶了夫人这样的良人“,顾喜拍了拍夫人的后背,感慨道。
朱氏假意推了他一把,嗔道,“知道就好“。
朱氏并非是个没有主见的人,而是夫君说的在理,像她们这样的大族,虽表面光鲜,内里是吐不尽的苦水。与其让雁宁充当两姓之好的物品,不如让她顺心欢乐。王氏倒是世家名流,可张宜华仍是不快活,夫君流连歌姬,让她独守空房,如今二十有五,却膝下无子。
正当二人密话时,门外传来小厮的通报。敬王大驾光临。
院中的树渐渐有了新绿,在阳光下映出斑驳的影子。清风一吹,发出“簌簌“声。案台上,窗口前,分别放着一个青瓷瓶,里面插着几枝粉白的花苞。
许巽放下书卷,看了一眼瓷瓶的花,心里感到一丝宽慰。他朝院中走去,墙角的一棵桃树顶着几朵粉花在日光下摇曳,娟秀的,精美的,别有一番逸趣。
“公子你出来了“,丝丝端着案板走过。她将案板放在石桌上,拿着一壶酒和一只杯子走去。
丝丝当面倒了一杯酒,笑道,“公子试试?“这是她新酿的桃花酒,酒气与花香相融,颇有蕴味。
许巽闻言,接过酒杯,见清酒荡漾,似有淡淡花香,饮下,初涩而回甘,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让人皱眉,又忍不住再饮一杯。
“丝丝能酿四季酒,许某佩服“,许巽笑道。
丝丝也笑了,她又给许巽斟了一杯酒,温柔的眼神荡漾在酒里,酒不醉人人自醉。
许巽没有喝,他沉思了半晌,开口道,“丝丝,承蒙你的照顾,将许府打理的上下有序,我不知——“
“公子别多想,我情愿的“,丝丝抱着酒壶,感到窘迫。
许巽仰头喝了杯中的酒,恳切地问,“如若不弃,你,我——“
丝丝紧张地低着头,她屏住呼吸,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她已经猜到许公子要说些什么了,他说的是终身大事,说的是她这一生的期望,说的是她苦心等待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