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备受冷遇
1978年夏天,林一林首次走进凤安区,那是他到此地参加中考。改革开放后的首次中考,全县考生太多,就在各区所在地设置了分考场。
记得当时林小庄生产队共有12名初三学生要到凤安区参加中考。他们一大早从村里顺着水渠埂步行走到凤安,要经过付刘、老吕、杨村。在地里干活的乡亲,见到一群孩子向凤安走去,都知道是考生。
“你们看这些孩子赶上了好时代,他们这是去凤安区考试呢。”
“这在古代,就叫赶考。这一个队就有十几个孩子哩。”
“不知道这些孩子里面,会不会出几个状元?”
“还出几个状元呢?能出一个就算不错了。状元不是那么好考的。”
十几个孩子顺着灌溉水渠走,圆口布鞋很快就被草上的露水濡湿了。好在中考那两天是晴天,每天等不到开考,鞋子就干了。
“你看这个考场这一位考生的卷子,这四场考下来,他都答得又快又好,卷面也整洁干净。”最后一场考完,其中的一位监考老师对另一位监考老师说。林一林知道“这个孩子”说的就是他。因为每场临近结束,监考老师都会拿着他的卷子看几眼。
那两天,中午没有地方休息,他们十几个步行过来的考生,就在校园里乱转。林一林发现,这所学校的校园里满是青桐树,青桐树树干笔直,一身青色,非常好看。学校一共有六排房子,每排房子之间都是用青砖铺成小道连接着。学校没有围墙,校园的南面是水库,北面是农田。
“林主任,不,林校长,在新华书店前转过弯就是凤安区中心小学了。这所学校与别的学校不同,你要有思想准备。”周校长的话把林一林从中考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说话间就到了凤安区中心小学的校门口。很奇怪的是学校大门只有西半
边连着围墙,东半边空着。更有意思的是学校的大门开在校园的西边,让人联想到歪门邪道这个词。他们刚进校门,就听见一座破旧的瓦房里传出毫无顾忌的议论:
“这么小就能来当校长,肯定又是哪个干部家的公子哥,朝中无人不做官啊。”
“不就是前年教师节上发言的那个娃娃嘛。说话还奶声奶气的,好像刚断奶一样。”
“据说他家省里有人,不然怎么这样小就能在省刊上发表论文呢?”
“管他什么神仙老爷来,我还是这个样子。他又能把我怎么样?”
从柳青小学过来的三个人,快步走过这片是非议论区,直接走到葛校长原来的办公室。葛校长的办公室在学校最后一排瓦房的正中间,就一间屋,里面放着一张超长的木桌,另外就是一张普通的办公桌,是葛校长原来用的。
“我们把你的东西就放在这长条桌上,你自己收拾一下。”周校长说。
“葛校长到哪里去了?”林一林问。
王校长说:“他被调到官渡小学去了。当初叫他不要来,非要来,结果我们学校又陪进来一位。当初他要是听我们的话就好了。”
林一林还是不明白:“他当初不是说真不行,就回柳青的吗?”
“区里怎么会让他再回柳青,到官渡去有充军发配的意味。再说柳青现在已经是周校长在主管,他回去也没有位置。”王校长解释说。
周校长说:“不说那么多了。你看这所学校是不是很奇怪,连一个接待的人都没有。林校长你好自为之吧。如果真有什么困难,就到柳青找我们,或者直接找庄区员。他家就在青桐树的西边。”
“我们回去了,你也不要在意,不要难过,慢慢干,不要着急。”王校长说完,就和周校长骑上自行车,落寞地出了东倒西歪的校门。
林一林心里很难过,与柳青小学的送别气氛相比,他仿佛从夏天一下子就到了冬天。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而这里五月天,他感到彻骨的寒冷。
林一林简单整理了一下办公桌,把自己薄薄的被子和生活用品,用床单包起来,架在自行车后座上,骑着自行车回林小庄老家了。
“林子,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妈妈吃惊地问。
“我调到凤安区中心小学了。”林一林不太高兴地说。
“这是谁帮你调的啊,这下好了,离家近了一半路程。”林一林的妈妈很
开心。
“这所学校很难搞。大约两三年就换一任校长,是区里强迫调我过来的。这所学校比柳青小学差多了。”
母亲有点不相信:“你过来干什么呢?难道是当校长了?你才多大啊?”
“我们的葛校长调到官渡去了,我过来当临时校长。”
“看你好像不高兴,这个学校没有柳青小学好吗?学校不都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吗?这能有什么差别?”
“我也说不清楚,凤安区中心小学好像没有柳青小学团结。人心散了,学校乱得很。”
“可以不当校长吗?”母亲开始担心了。
“不可以。我是党员,要服从党组织安排。”
母亲安慰林一林说:“别不高兴啦。真不行,就到家里来住,反正离家更近了。”
“就是要天天来家住了,学校里没有宿舍,没有地方住。”
“那就天天来家住。多跑一点路,累不死人的。”
晚上父亲从田里忙完农活回来,又是一番询问。最终父亲对林一林说:
“你才 24岁,就能到区中心小学任校长,这是组织对你的信任,也是对你的考验。先认真工作,那么多的老校长都干不好,你一个青年老师,真干不好,上级也不会怪你的。面对这个烂瘫子,你自己首先要有信心。不要垂头丧气,自己先败下阵来。”父亲的话,让林一林心里很是安慰。
第二天,林一林一大早就到学校了。雨后的校园里到处都是树叶碎纸,他操起大扫把就清扫起来。师生逐渐到校了,见到他在扫地,就像没有看见一样,事实上,许多师生是真不太认识他。他转了好几个班级,教室的地面脏得像垃圾场。
林一林坐在办公室里,工作毫无头绪。这时候,进来一个人。
“你是林校长吧?我是谷雨小学的校长,姓韩。葛校长临走前,叫我来找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韩校长,我昨天刚到,对这里一无所知。区里调我到这里来,结果我来了,一个人影都看不到。我想开个教师会,都不知道怎么通知呢?”
“这所小学已经乱了十几年了。有四五个派别,如果不是葛校长叫我过来,我也不会来这个是非之地的。不管哪位领导,提到这个学校都头疼,都绕道走。”
“葛校长在我们柳青很有威望的,怎么到这里才干两年就不行了呢?他究竟犯了什么错误?”
“他没有任何错误,就是过于性急,一口吃不成胖子,心急吃不得热豆腐。葛校长最后把区里的领导也惹生气了,他说话太急太直,据说冲撞了领导,不尊重领导总是不好的。”
林一林问:“那辅导区现在就我一个人吗?”
“还有扫盲干事,他也被纠缠在矛盾的漩涡里,自身难保。正常不到办公室里来。”
“难道他不上班吗?”林一林感到不可思议。
“扫盲任务大头子完成了。扫盲干事上不上班,别人也不知道。扫盲是要在各村跑的。凤安区比柳青乡大多了,大家不知道他每天在哪里。”
“那辅导区的会计是谁呢?”林一林问道。
“这个说起来就复杂了。李会计觉得学校和区里对她不公,不愿意把账交出来。她说,要组织上说出她犯了什么错误,才愿意辞去会计职务。大家都认为她是葛校长那一派的人。这个时代还分派系,可能也只有我们凤安区中心小学这独一无二的地方了。”
“县教委知道这里的情况吗?”
“知道。教委多次派人来查账,没有问题。会计也不正常上班,心里也在赌气。追溯起来,这里的人际矛盾从前几任校长就开始了,越来越难搞。几年前,一位老师跟校长闹翻了,竟然把校长家的铁锅拎到操场中间掼碎了。学校里那么多师生都看到了,影响太坏了。”韩校长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韩校长,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做呢?”
“你现在什么都不用做,物极必反,先无为而治吧。这所学校就像一缸浑水一样,只有不动声色,让它自己慢慢澄清。”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马上就到儿童节了,总不能儿童节活动也不开展吧?”
“你先召开村小学校长会。到军民小学去开,那儿是部队学校,条件好一点。先把村小稳定下来。区中心小学的六一活动,今年肯定开展不起来。你就见怪不怪吧。”
“那就麻烦你,通知一下各个村小校长。明天上午八点到军民小学开会。”
“好的。那我先回去了。就这样,凤安中心小学办公室里,这时候肯定有人在背后骂我是汉奸狗腿子了。林校长,你一定要沉得住气。”
“谢谢你,给你添麻烦了。你就像我的长辈一样,跟我说了这么多。我们要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凤安辅导区的会议在花草圩部队旁边的军民小学召开。林一林没有经验,独自前往。辅导区扫盲干事和会计都不高兴—刚来就把我们不当辅导区的干部看待啦?我们难道被免职或者撤职了吗?
令林一林欣慰的是:尽管区中心小学乱得一塌糊涂,下面所有的村级小学都稳如泰山。村小校长大多数都是老民师转正的,他们感谢国家政策,感谢党的培养,感党恩跟党走,工作认真负责,毫不含糊。
开完村小校长会,林一林去找了一墙之隔—青桐树西边住着的庄区员。整个凤安区的教育教学工作他是总负责。
“庄区员,我不会当校长。学校现在这个样子该怎么办呢?”
“你不会当校长才好。那些自以为是,觉得自己会当校长的人都灰溜溜地走了,人不能刚愎自用,夜郎自大。”
“那么现在的教学工作,由谁来抓呢?学校以教学为主啊。”
“学校教导主任马上要改行了。你就空着这个岗位,你自己也当过教导主任,多吃点辛苦,你自己兼任,干部多了就乱。学校来了客人,到饭店吃饭,总不能都去吧?在凤安,你安排谁去陪客,其他人都会计较,都会出现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