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场细雨,将旧日的污秽残余通通清洗了一遍。
万象更新,天地间一片清朗,可头顶的天空却还是暗沉沉的一片。因溃散而又汇聚扎堆在禅达这座小镇的溃兵们不得已都动弹了起来,久违的蹦出了一点生命的活力。在无数的谩骂老天的声音中,溃兵们正忙碌地、又死寂地在一眼破败中寻找着片瓦遮身之地。
尽管溃兵们早已饿得没有了动弹的力气,可是还是没有人想再做一次落汤鸡。天色沉得就像是一块吸饱了水的抹布,鬼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破临限再落一场雨。溃兵们挣扎着挪动着,只为了做一只不那么狼狈的“落汤鸡”。
挣扎半天之后,他们总算从一处潮湿里挪动到了另一处不那么潮湿的地方。然后禅达又在一瞬间恢复成了它原来的样子,那一闪而逝的生命力随着谩骂声、挪动声的消散而蓦然崩解,那些偶然挣扎过的生命又成为了一摊摊烂泥,附着在小镇的各处。
孟烦了没精打采地推开了天井的那块破拆门,拖着他那条瘸腿走了出来。他在门口楞站了一会儿,看了眼巷子里横七竖八摊着的、茫然和漠然的烂泥们,心头还没来得及有什么想法,就被身后的几个人挤了个踉跄。
他差点就要摔个狗吃屎,还好被人及时地从背后拉住了。
“烦啦,你个狗日的堵着门做啥子?”身后传来一个湖南口音,不辣一把将他扶正,脸上是对他堵门行为的不满。
孟烦了那条瘸腿又因为刚才用力支撑而隐隐作痛,疼痛使得他心里腾的一下燃起一团火,他很想发怒,然而对上身后几人那不满的脸色,他又泄气了,只能悻悻地瞪了瞪眼睛。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好听的说是懂得审时度势,实则就是欺软怕硬。
“你个驴日的,不晓得喊一声嗦?”从行动上找不回场子,他就不愿意在口头上吃亏,“老子是上尉副连长,还是副组长,知不知道要尊重长官!”
没人理会他言语里的威风,康丫贱兮兮地凑了上来,“长官,有吃的没?”
孟烦了被这句话顶得哑火了,他那早就荡然无存的官威又一次遭到了冒犯,这让他显得无奈又无能。无奈是因为他上尉副连长的军职奈何不了这群人,无能是因为他并不能找到吃的,觅食组副组长的名头也同样显得有名无实。
包括他在内,禅达的所有溃兵都陷入了因为无衣无食而求衣求食的怪圈里,如今,他们每天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寻找到一口吃的。
按道理讲他们这样的为国家征战的军人是应该得到政府的保障的,即便他们是溃军,那也是为国家流过血的,至少也应该得到最基本的保障,有一点米面糊口。可是惯例是上头把他们交给地方,地方又把他们交给老天。
老天爷当然是不管事的,不然早一个雷霆就给那帮日本畜生给灭了。于是他们就落得个求天无门求地无路的境地。他们尚能活着,全靠每日那点草料吊着命,每顿不是白水煮菜叶就是盐水煮南瓜。哪时候等到草料都没得吃了,他们这群人也就该被人遗忘了。
他们这种人的死活,本就没人在意。他们自己也想不在意,可是又不得不在意,于是就只能像群乞丐一样每天眼巴巴的巴望着,至于是在巴望什么,可以巴望什么,他们自己也没有底。
“去问问吧,问问说不定就有吃的了。”孟烦了说了一句自己都没有信心的话。
他说完率先迈开了他那条瘸腿,在一堆伤肢里找到了一条路。
身后几个人互相对了个眼色,十分不相信他这个计划的可行性,然而几个人眼色对了好几遍,也没能找到比这更好的办法,最后只能垂头丧气地跟了上去。
用孟烦了的话讲,他们就是一群只能听天由命的人,在做着没有方向的努力。谁都不知道出路在哪里,却谁都不敢放下手里的那根救命稻草。
巷子很深,走到马路上就几乎耗尽了所有人的体力。孟烦了依旧是队伍的领头人,他站在马路边左右张望,却始终没有决定好是要往左还是往右。
身后几个人难得的没有催他,因为他们自己同样也不知道是要往左还是往右。
许久,人群中的不辣说:“要不再去镇子外的新军驻所看看吧?”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他,脸上的表情像是听到了一个惊天的大笑话。不辣被他们看得臊了,也知道这不是个好主意,却还是梗着脖子说:“这些龟儿子,天天往基地里运物资,他们又吃不完,老子们去要点又怎么咯?大家都是当兵的,凭啥子他们天天好吃好喝的,我们却要饿肚皮?”
所有人又都沉默了,不说话说明他们其实也在考虑这个主意的可行性。
不辣说的那个新军驻所他们都知道。大约是在七天前的深夜,当时一干溃兵们正准备用睡觉来抵御饥饿,忽然就听到镇子外那传来的连续不断的汽车声。声音由遥远的,到耳边的;由吵闹的,到安静的。说明他们不是经过,而是驻停。
凭着经验,溃兵们很快就听出那些停下来的汽车的数量至少不下于三十辆,这让他们死水一样的心里燃起了一点希望——时隔一个多月,禅达除了他们这些快腐败了的溃兵终于有了外人,而且他们还开来了车。
这让溃兵们很是兴奋,以为是重庆的官老爷们终于在百忙之中想起来他们这群被随手丢在边境的可怜虫,发了善心派来了补给,于是个个顶着饥饿和疲倦爬起来自发向镇子外聚集。长久的饥饿感让他们对食物充满了最浓烈的渴望,而镇子外那三十多辆汽车的物资,足以让所有人都吃一个饱饭还有富余。
然而当他们围拢在小镇边缘的时候,却被眼前的景象搞得迷糊了。
几十辆汽车远远的停在了小镇外的空地上,在挨着田埂的位置围成了一个半圆的临时基地,圆弧正对着禅达。弧顶几辆车每一辆的车头顶上都架着一架重火力机关枪,它们的正副射手正冷漠地对着小镇巡视。
对方丝毫没有进入禅达的意思,而且看架势不像是来接收和慰劳他们的,反倒像是来“清理”他们的。
“这帮龟儿子是么子意思嘛,拿枪对着我们?”不辣抱怨地问。然而没有人回答他,溃兵们的注意力都被那些车辆后的动静吸引住了。
溃兵们眼见着接近一个营的、穿戴整齐的士兵潮水一样从车厢里涌了出来,他们手里拿着各式的土木作业的工具,人手一支手电筒,压着光亮无声而迅速的在空地里集结。
一名军官爬上一辆车顶,挥舞着令旗指挥。伴随着他的命令,潮水又迅速的分成了两股,一股迅猛地钻进了山林里砍伐建木,另一股则留在原地进行地基作业。
整个过程严肃而有序,超过五百人的队伍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噪声,整个天地间就只有木材分崩和重组的响动。
溃兵们都看呆了,这是他们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队伍。那些士兵——不,溃兵们觉得他们更像是被操作的傀儡,他们从始到终都保持着严密有序的作业配合和队伍纪律,仿佛蜂群接受着蜂王的指挥。这是溃兵们所没有见过和不能理解的,视觉上的震撼一时间甚至让他们忘记了身体的饥饿和疲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