瘫倒在地的那位顿时以为何楚卿是个讲理的人,亟亟地口齿不清道:“您就是何先生吧?您听我一言,这绺子,不是我雇来的...”
俞悼河毫不留情地道:“我亲眼目睹你在舞厅给的钱。你是说我瞎么?”
何楚卿:...
这是得走多大的背字才能这么巧合,怪不得俞悼河这回这么有主意。
那位人质大概也没想过自己的把柄是这么落入人手的,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俞悼河没那些闲情逸致去跟他扯东扯西,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巧的蝴蝶刀,花里胡哨地在手里挽了个花,他迫不及待地道:“事不宜迟,快开始吧。”
垫背的那位瞪大了一双牛眼,惊慌失措地磕绊道:“不...不,不是,俞老板,您听我说...”
何楚卿叹了口气:“留人一命。”
俞悼河此时却拨冗留意了一眼何楚卿。
这人转过身去,没有半点兴趣观看接下来的环节。
他把何楚卿找到这里来,本来就有请看客的意思。虽然看客不给面子,有些可惜,但他的兴头却没有消减。
也来不及再管何楚卿如何了,俞悼河回过身来,几乎是欣喜地挥刀而去。
何楚卿背对着他,慢悠悠地将酒喝尽。
河对面的灯火蜿蜒如蛇行。他早屏蔽了身后凄惨的嚎叫,沉湎于自己的思绪之中。
顾还亭一来,他对虹海这座城市总算有了点期待。自分别后,他每日都勤谨地翻阅报刊。整个虹海不论大报小报,他七七八八几乎都翻看过,没有漏过有关顾司令的只言片语。
身后的血腥味终于浓烈到何楚卿再也忽视不得的地步。
他没转身,连带着刚才喝下去的酒也灼烧起来。何楚卿扶着栏杆,冲着河里干呕了两下。
他知道俞悼河为什么非带他来。
何楚卿初来虹海的时候,曾经冲着一堆血肉模糊的躯体肉块吐了个天昏地暗,直直晕厥了过去。从那之后,岳先生便不再叫他接触这些。
这点偏爱显然触了俞悼河的逆鳞。
他的回忆将他带至他初次杀人那个隆冬。当时何楚卿也生理不适,却并没有厌恶到这个程度。现在想来,他倒是庆幸他自己这莫名其妙的反应,让他在再度面对顾还亭的时候,能够坦然不少。
就好像何楚卿还没有堕落到杀人如麻的地步。
俞悼河擦着手,踱步到何楚卿身侧去。
他没有功夫喝酒,此刻杯中酒还是原封不动那么多。他拿着杯子和何楚卿手中捏着的空杯撞了一下,道:“怎么,还是看不惯这些?”
何楚卿被他一身血味儿冲了鼻子,强忍着不适,尽量平静地道:“不就是因为我不习惯,你才偏要带我来么?”
俞悼河一口闷了红酒,双眼还放着光:“矫情。你也就比盛予其事儿少点,否则我非摁着你去认尸。”
何楚卿木着一张脸,没吭声。
先忍着吧。毕竟,论身手,自己打不过俞悼河。
这时,从仓库后绕出一个打手来,远远地招呼了一声:“何老板、俞老板,岳先生找,叫你们即刻就去呢。”
“你知道吗,我早就料到今晚先生会找。”俞悼河说着,将酒杯随手丢进河里。
何楚卿倒是颇想看他下次来找不着杯的笑话,也随手扔了,给了他个面子:“怎么说?”
“因为那个姓顾的来了,还来的大张旗鼓。虹海的形势势必会发生变化。”俞悼河笃定地道。
他还知道什么叫形势?还知道会发生变化?
何楚卿只笑了一笑。
他和盛予其对俞悼河态度的不同就在这里,盛予其是个嘴贱的,不论俞悼河说什么都要半阴不阳地一顿贬,他自己也没讨好,时常为此挨揍。
何楚卿就不了,他只腹诽。
来虹海几年,他已经养成了不该说的就别张嘴的习惯。有些话,说给自己听,过个瘾就罢了。
何楚卿转身正准备离开,又听俞悼河在身后阴翳地说:“你不主动杀人,不会就觉得自己的手是干净的吧?何楚卿,你好好想想,哪庄哪件少得了你?”
何楚卿脚步一顿,没做回答。
他对俞悼河乖张脾性的纵容还有一个原因。
俞悼河小他三岁,这个年龄差巧到了何楚卿心里去——祈兴也比他小三岁。如果祈兴能活到现在,刚好也是成年。
载着两个人的汽车一路行驶到租界,最终停留在一幢三层洋房前。
这洋房的大小,即便是人丁兴旺的家庭,住着也不显拥挤。岳为峮无儿无女,只有一房小妾,两个人住也不知道嫌不嫌冷清。
何楚卿和俞悼河进门去,岳先生早已经恭候多时。
已经是深夜,桌上摆着几盘甜点。
二人热热闹闹地进门,倒是一点不见外,径直就落座在了岳先生两侧。
俞悼河忙活了一晚上,没来得及吃晚饭,拈过糕点就往嘴里塞。
两年来,岳先生仍是一般地慈眉善目,精神气尚好,不显老态。
他皱着眉看俞悼河,略遮了下鼻腔,道:“定甫,你又去哪里弄了一身腥臭味?”
俞悼河狼吞虎咽没来得及回话,何楚卿把眼镜一摘,挂在衣领,看热闹不嫌事大:“先生,要我说么?”
岳为峮一挥手:“说。”
“他处理了花钱雇绺子劫走盛予其的那个人。”何楚卿故意扭曲意思。
岳先生一听,为他这突如其来的友爱而感慨,不再提这话茬了,而是问:“是谁干的?”
俞悼河有口难言,噎了满嘴糕点,一脸吃了屎似的的表情。
“姓...吴?好像跟我们有过利益纷争,半年前了,我有点印象。估计是特意等到自己没有嫌疑了,才敢干这种事给您添堵。谁知道,被俞悼河逛窑子听见了。”何楚卿趁着俞悼河不能张嘴,抓紧时间抹黑。
岳先生果真没在意前因,只又警告俞悼河说:“你刚几岁?那种地方以后少去。”
俞悼河狠狠瞪了何楚卿一眼,何楚卿笑的前仰后合。
“今天已经很晚了,把你们找过来,主要是有一件急事——顾还亭司令,带着几万的虹海驻防军进城了。这事,你们知道吗?”岳先生正色道。
何楚卿登时收敛了笑意,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奇了,还真让俞悼河说中了。
“现如今,毋宁被绑架上了山,且不说这伙绺子是从何而来,往后这条商路恐怕没人敢走。”
何楚卿心里一动,立马懂了:“您是说,给司令一个顺水人情么?”
岳为峮点了点头,又给俞悼河解释了一遍:“我们以自己的名义,请求顾司令出兵平山匪,维护虹海的贸易。这样一来,顾先生在虹海商会、乃至整个虹海的百姓心中,都算颇具份量。而我们,既省了财力,还搭上了顾司令这层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