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眼前的芙蓉神，全然没有俗身时的怯弱温和，语气里藏着不可抗拒、不容置疑的威严。同是一个模样，性情竟然大不相同。见她口中念念有词，眼前的院落忽然尘消梁新，掉落的数扇窗户业已恢复原样，眼前明窗净几，仿佛刚刚打扫过。一时，院中树木俱葱翠盎然，角落里一株银桂悄然开放，芬芳四溢。

芙蓉信步登上石矶，进了主堂，雕梁瞬间焕发生机，红绿油彩不知何时染上，俨然一座新楼。我快步跟上，眼前的一切陌生又熟悉，却记不起来一丝半点。芙蓉所经之处均焕然一新，这屋子像是在迎接主人回家，只可惜进到最里间也未见一人。她像是在寻找什么，我却一句不敢问她。

“都走光了！再留也无用。”

“想来至少都走了十几年了吧，你说的是什么走光了？”

“时光。岁月。还有记录时光岁月的物件。”

我竟然大不解，主神的智慧真不是我这等小仙能够匹及的。只说：“我不懂。”

她一笑，随手拉开了一个抽屉，取出一把小剪刀，放于手掌上。起初，剪刀表面忽而去了铜锈，金光闪闪，瞬间又化作黑灰，烟消云散。说：“它原先是在那里，不知被谁拿了去，适才拿出来的是它的灵魂。它要它的主人看见它的模样，告诉它主人我原在这里等着你的。”

“啊？这又有什么意思？”

“意思这东西，有没有并不重要。人活着原本也是没有意思的，不过比飞禽走兽强些。到底也强不了多少，飞禽走兽尚且有自由，人何来自由？人非但没有自由，连生存都是极艰难。比如你我。如今化作仙，不过是一个灵魂，一道气而已。说什么神仙本领，到底不如飞禽走兽来去自如那般自在。”

“飞禽走兽也有饥饱不定，危险潜伏的时候。或遇天灾，或遭人祸，不也死伤很多吗？哪怕是小伤对它们来讲也很难存活。”

“人类伤了之所以能活，乃是百万年千万年进化来的。无不是优胜劣汰。只不过成了人之后，资源有限或是懒于寻找资源，便有了抢夺、争执、奴役、圈养。什么仁义道德、忠义孝悌，不过是掌权者为了奴役下位者想出来的伎俩。然而，他们也不必想，自然有聪明的下位者替他出谋划策。”说着，忽而转头问我：“王夫人问你话，你怎么不如实相告？我听说你避其锋芒，想置身事外以求自保。”

忽然问起这话，我实在不知如何应答，便说：“我是奴婢，哪有顶撞主子的道理？”心中酸海泛起，几近泪涌。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那么说么？”

“再来一次？不知道。我痛恨她，恨不得把她捶死。你们都怨我不敢反抗，不敢跟你们，跟宝玉、老太太说？我只是一心求死而已。我原本在乎名利、脸面，可见她那样，我再怎么好也只是再给把刀她杀我。名利、脸面又算什么东西。”我真不愿意提起那事，又一次心如刀割。

“世事已了，不必再痛恨伤心了。我不过是试试你。你该拿出做晴雯那胆量气魄。不必在我面前唯唯诺诺。”

“你是主神，我尊你重你是应该的。”

“什么主神副使？！成了仙我俩就是平等的。主副不过是天上老神仙来找事的时候，不找你，找我罢了。我们到底也不归天上管，还想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简直异想天开。”芙蓉说着，便向北飞升。

“是哪位上神造的孽？打架怎么打到芙蓉宫来了？”我紧跟其后，想起她尚未去报道。

“不过是些闲得不生事活不成的老不死。天天闲得争风吃醋，发起情来与那禽兽相当。”原来神仙也会争风吃醋，真是意料之外。说着，又转头问我：“他们把你打伤了，你不知道？”

我真恨我记不起一千三百年前的事。

说着已到明洞洞口，芙蓉径直飞进去。待我也进了莲湖上空，她便回身作法，瞬间把洞口封住。未已，藕鞭伸入其中，莲叶莲苞从中长出，占满明洞。

“你昨日可是穿过莲湖了？”

“嗯。”

“容易吗？”

“不难。”对我来说，还是穿越明洞轻松。

“南极仙翁最是个墙头草，百面玲珑。警幻为他开这洞，没得福让他消受。要下凡从东边下去即可，非得走这里，不是来找罪受，倒是故意让仙莲不畅意。”